第15節
“我不能來?”謝問連訝異都顯得很清淡,下一秒就恢復了慣常的表情:“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要不我們捋一捋誰先占的鏡子這塊地盤?” “……” 多大人了,誰跟你捋地盤? 聞時沒理他,掃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過了片刻,他忽然說:“知道枯化么?” “嗯?”謝問直起身走過來,掃了一眼床上的小男孩,瞬間明了,“哦,當然知道?!?/br> 聞時卻狐疑地看向他。 “你這是什么表情,我不該知道?”謝問說。 “不是?!?/br> 該知道,但不該是這副表情。 正??摹翱莼倍荚谝凰查g,上一秒還是活生生的,下一秒就落地變成枯枝敗葉白棉線。 像這種緩慢枯化的,意味著做這個傀的人水平極高,高到世間罕見屈指可數的地步。 這樣的傀,別說普通人,就連判官都沒幾人見過,尤其是后世的判官們。這么乍眼一看,常人根本意識不到這是“枯化”的過程,反而會以為小男孩出了別的什么問題。 所以謝問語氣平淡如水,又答得這么快,反倒很奇怪。 不過他很快明白了聞時的疑惑,解釋道:“張家藏書很多,我這種半吊子水平,現實見不到的東西,就得在書里多看看。免得孤陋寡聞丟人現眼——” 謝問笑說:“我很要面子的,尤其在年紀小一點的人面前?!?/br> 聞時:“……” 這話如果從老人口中說出來,那還能聽一聽。 謝問看著不過二十八九的年紀,單論皮相也就比聞時大個兩三歲,說這個就有點不倫不類了。 更何況…… 你知道我多大嗎? 聞時木著臉,心說知道了有你哭的。 *** 老人聽不到鏡子里的人語,一門心思都在那個傀身上。 他伸手理了理小男孩的頭發,沉默著坐了一會兒,然后端起那碗香灰,用手指捏了一把,抹在小男孩已經枯化的手腳上。 他在掌心、腳底、肚臍的位置涂了厚厚一層,又用食指挖了一點,蜻蜓點水似的點在小男孩的右眼角、鼻尖,最后是左心口,三個點剛好連成一條線。 看到這里,聞時已經滿心驚詫了。 因為他看懂了老人的舉動——這不是什么簡單的土法救人,這是在渡靈。 就是強行從自己的靈相上剝離一點,引到傀的身體里,給傀續命。這是傀術中的一種方法,但幾乎沒人會用。 一來,能續命的傀都是“枯化”緩慢的,單憑這點,就注定了大多數人根本用不到。 二來,就算真碰到一個這樣的傀,也沒人會這么做,畢竟傀消失了還能塑一個新的,人卻不行。 這種公認的“屁用沒有”的術法其實早早就被拋棄了,也就聞時略知一二,當做閑談給后來的徒弟們講過。 這個老人又是從哪里知道的,也是像謝問一樣翻書翻到的? 聞時越發覺得不對…… 老人依然自顧自地忙碌著,他從床頭柜里翻出一只黑色小盒,盒子里是一排大小不一的刻木刀。 他挑了其中一把,低頭在自己食指上劃了一道口。 衣柜縫隙里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抽氣,估計是夏樵看到老人割手,有點不太忍心。 鮮血瞬間凝成珠,順著手指滑落。老人連忙挪到小男孩面前,依然在他右眼角、鼻尖、左心口的位置各滴了一滴。 接著……他的食指便懸在了小男孩唇邊。 這是渡靈的最后一步,要讓渡靈人的血進到傀的口中。 如果咽下去,傀便會重新睜眼。如果咽不下去,那就前功盡棄,損失的那點靈相也不會回來。 老人卻沒有猶豫,他捏擠了一下手指,第一滴血落進小男孩口中。 那抹殷紅很快滲進唇縫,下一秒,小男孩忽然抽動了一下。 老人身體繃直了一些,看得出來期待又緊張。 但是鏡子里的聞時卻知道,這招不會成功的。 因為當初做這個傀的人太強了,相較之下,老人只是個普通傀師,充其量在普通傀師里算佼佼者。 二者懸殊太大,又沒有掛礙牽連。老人的靈相也好、血也好,對這個傀的作用微乎其微,是救不活的。 果不其然,小男孩并沒有咽下那口血,也沒有睜開眼,反而激烈地掙扎起來,像個鎮壓不住的惡鬼。 老人嘆了口氣。 只是一滴血的功夫,他就比之前又老了一些,手指更加枯槁消瘦。 “疼么?忍一忍、忍一忍啊?!崩先说纳ひ艟徛鴾睾?,一邊抓住小男孩的手,一邊安撫。 過了很久,小男孩才停歇下來,依然滿臉死氣。 老人坐了一會兒,像是走了遠路,得稍稍緩一口氣。 片刻后,他又伸出手,在小男孩唇邊滴了第二滴血。 小男孩依然沒有咽下去,再次猛烈掙扎起來,枯化的手指好幾次堪堪擦過老人的頭皮,稍慢一點,就能順著頭皮釘進去,但老人依然哄著:“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啊?!?/br> 不久之后,小男孩又陷落回被褥里,還是滿身死氣。 而老人卻更老了。 他還是坐了一會兒,給小孩掖了被角,然后滴了第三滴血。 接著是第四滴。 第五滴。 …… 聞時從沒想過,自己會什么都不做,在一個籠里安靜地站這么久。其實這個時候解籠是最好的,但他卻莫名不想打斷這個老人家。 他看著對方越來越老、越來越瘦削佝僂,忽然找到了一抹熟悉的感覺。 籠里的日夜依然輪轉很快,并非常態的時間。 老人不知道擠下第多少滴血的時候,小男孩左心口的印記忽然有了一抹血色,像枯木逢春。 他還是掙扎,在老人一瞬間的愣神下,枯枝似的手指抓撓到了眼睛。 好在老人及時攥住,沒讓他再撓傷別的地方。 又過了許久,小男孩喉嚨一動,咽下了那滴血。 枯樹般的灰褐色從他身上慢慢褪去,手腳終于有了rou感,皮膚也不再青白泛灰。 老人性格應該是沉靜的,還是坐在床邊,默默地看著他日夜的努力慢慢化作一個結果。 他沒有動,只有手在抖,不知是太過高興還是太過詫異,也可能……是有點難過。上了年紀的人常常如此,高興到了極致就會變得有些難過,毫無來由。 小男孩睜開眼的時候,目光依舊有些空洞,但也許是死過一次又咽了老人的血,似乎多了點別的東西…… 總之,有了一絲絲人的氣息。 他眨了眨眼睛,音調依然沒有太大起伏,但第一句話叫的是:“爺爺?!?/br> “哎?!崩先艘戳艘幢蛔?,緩聲說:“爺爺在呢?!?/br> “我為什么躺著不能動?”他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像個新生的孩童,茫然地問著。 老人說:“生病了?!?/br> “我的娃娃好像活了?!?/br> “那是做了噩夢?!崩先四托牡亟忉?。 “我害怕?!毙∧泻⒄f著,身側的手指又痙攣似的攥起來,好像下一秒就要做點什么危險的事。 但是老人卻捋平了他的手指,說:“害怕可以哭,可以跟爺爺說,我陪著你呢?!?/br> “我眼睛有點疼?!毙∧泻⒄A苏S已?。 那里有一道被他掙扎抓撓出來的血口。 “爺爺老啦,把你抱到床上的時候,不小心磕了一下?!?/br> 老人說著,打了熱水的盆里撈出毛巾絞干,一點點給小男孩擦著臉。 聞時看了老人很久,看到他撈起袖子時,手肘有一道熟悉的燙傷。 他又把目光挪回小男孩身上。 看著小孩心口的印記變得更淡,近乎于無,看著他鼻尖的那抹香灰和血滴消退,多了一枚很小的痣,看著他眼角的撓傷很快結成疤。 …… 跟夏樵一模一樣。 衣柜的門被風又吹開了一些,露出娃娃瞪大的眼睛,白色的燈光照在玻璃珠上,像哭過一樣。 “生病了你會不要我么?”小男孩問。 “不會?!崩先苏f:“我跟你有緣,想看你長大?!?/br> 第12章 解籠 是了,這居然是沈橋的籠。 聞時想。 難怪夏樵說這棟房子眼熟,像小時候住過的那種。也難怪夏樵覺得,這里面發生過的種種,像小時候做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