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他嘴兩邊被人畫了線,像延長的笑唇,一直拉到耳根,又被打了兩個叉,即滑稽又詭異。 這是拿香灰畫的,偶爾也有人能用枯枝。畫活了能禁這個人的言,相當于把嘴巴封了,讓他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誰干的?”聞時皺著眉,從路邊找了點濕泥,給他把那兩條線抹了,“行了,能說話了?!?/br> 夏樵抽噎兩下,果真有了聲音。他愣了兩秒,接著癱滑在地,拍著腿嗷嗷哭罵:“畜生啊——” “究竟誰給你封的?”聞時問。 夏樵還沒開口,就有人替他回答:“我給他畫的?!?/br> 聞時抬起眼,就見謝問不知何時跟了過來。 他手里拿著一截枯枝,掃撥著擋路的藤莖,免得那些沾了泥水的葉片蹭到自己身上。講究得有點過分。 聞時一看見他,臉拉得老長。 謝問走到近處,不慌不忙地解釋道:“我是半路撿的他,叫得太慘太大聲了,慌不擇路抱著頭亂跑。這種環境下哪能這么鬧,我就順手給他畫了兩道算是幫忙?!?/br> 這人說話慢聲慢調,放在平時,可以形容一句“風度翩翩”。但這種時候,尤其在夏樵和聞時眼里,只加重了那種難以捉摸的危險感。 謝問依然是笑,仿佛脾氣極好。他看了一眼夏樵,又問聞時:“不說謝謝也就算了,還罵我。他是你弟弟,你管不管?” 夏樵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謝問又道:“看我干什么,哪句有錯?” 夏樵想辯駁幾句。但不知道為什么,被謝問眸光一掃,他就像被大妖盯住的下九流小妖,只剩下慫。 比起夏樵,聞時就明白多了,他很清楚謝問的話是對的,這種環境下確實不能哭叫。 就好比他剛剛在車上碰到假“夏樵”,如果當場嚇瘋反應激烈,可能會有更多那樣的東西冒出來,一不小心就永遠困在那里了。 當然,清楚歸清楚,他就是不想附和。 謝問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也不生氣。 主路上沒有那些枝枝蔓蔓擋路,謝問把枯枝丟回樹叢,對聞時說:“不管就不管吧。有濕巾么?我擦擦手?!?/br> 濕巾又是什么東西? 聞時心里納悶,嘴上卻說:“沒有?!?/br> 謝問:“那你有什么?紙巾也可以,能弄干凈就行?!?/br> 聞時從長褲口袋里掏出打火機,蹦出一句:“燒了最干凈,要么?” 謝問愣了一下,盯著打火機沒說話。 片刻后,他忽地轉頭笑起來,只是笑了兩聲便受了風,很快轉成了悶咳。一般人咳上幾聲,臉色總會泛紅,他卻沒有,依然是病懨懨的白。 聞時腦中忽然冒出一個沒頭沒尾的想法,他覺得像謝問這樣蒼白又病歪歪的人,穿白衣大概挺仙的,穿紅衣……恐怕就是惡鬼相。 謝問四下掃了一圈,在前面找到一處快枯竭的山泉,借著細弱水流洗了手。 夏樵總算緩過氣來,戰戰兢兢地跟緊聞時。他們跟謝問沒有并肩,隔著幾步的距離,朝同一個方向走。 夏樵問道:“聞哥,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聞時:“這叫籠?!?/br> “籠?”夏樵好像聽過這個說法。 他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來,還是從沈橋那兒聽來的。 沈橋說:這世上人人都有憾事、人人都有心結,有大有小。有些很快便解了,有些怎么都掙不開放不下,時間久了就會把人捆縛住。靈相上最深最重的怨煞和掛礙都來源于此。 人突逢大病大災或者壽數終結的時候,靈相總是不穩,于是那些怨煞掛礙會反客為主,形成一個局,這就是籠。 如果恰巧有倒霉的人經過,很容易被牽連著帶進籠里。 對普通人來說,不小心進了別人的籠,那就是白日撞鬼。 但對判官來說,就是該干活了——除穢消業清是非,叫醒籠主,然后送他干干凈凈地出去。 “那、那我們現在去哪?”夏樵又問。 聞時說:“找籠心?!?/br> “籠心是什么?長什么樣?” 聞時辨識著方向,說:“一般是建筑?!?/br> 說話間,前面的謝問忽然抬了一下手,指著不遠處的矮山說:“我看到了,山后面有房子?!?/br> 他熟門熟路,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聞時有些驚訝,但很快又想起來,謝問的名字雖然從名譜圖上劃掉了,但好歹比夏樵強。 ……只是水平恐怕不怎么樣。 聞時和夏樵加快步子。謝問還是老樣子,不慌不忙的。于是他慢慢從領先幾步,變成了落后一截,也沒有要趕上來的意思。 聞時很快繞過矮山,來到了房屋前。 那是一座90年代的自建房,兩層,樓前有青石圍墻,抱著一個不大的院子,有兩棵樹叢院墻里探出來。 “這房子……”夏樵打量一番,喃喃說:“小時候老區那邊好像都是這種房子?!?/br> “老區?” “嗯?!毕拈渣c點頭,“我們以前還在那邊住過呢,不過現在這種房子都沒了,拆完了?!?/br> 這房子憑空出現,突兀而孤獨地站在山坳里,小雨帶著蒙蒙霧氣,環繞著它。 “這就是籠心?然后呢?”夏樵有點怕,這種老屋總透著一股莫名的死寂,他并不想離得太近。 …… 可是架不住他哥想。 “然后?”聞時說:“然后當然是進去?!?/br> 夏樵咽了口唾沫,心說你怕是想我死。 “里里里面會有人么?”夏樵又問。 這次回答他的不是聞時,而是謝問:“你覺得里里里面的會是人么?” 聞時:“……” 這人顯然有病,都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 夏樵當場就被這個玩笑嚇哭了,問聞時:“一定要進嗎?” 聞時剛張口,謝問就笑著說:“也可以我們兩個進去,你在外面等?!?/br> “???” 夏樵哭得更慘了。 聞時頭疼。 夏樵斟酌兩秒,覺得還是一個人呆在外面更可怕。于是問聞時:“那要怎么進?直接推門嗎?” 謝問:“好主意,你去推推看?!?/br> 聞時:“……” 他忍無可忍,指著謝問說:“你閉嘴?!比缓竺銖娔椭宰訉ο拈越忉尩溃骸巴崎T不行,動靜越小越好,最好不要打擾到房子里的東西?!?/br> “怎么可能不打擾?”夏樵腦子里已經演上了——他們如何如何翻進屋,然后一轉頭,對上一個近在咫尺的青白鬼臉。 “就是可以?!甭剷r耐心告罄,實在懶得解釋。 但看到夏樵那副慘相,又蹦出一句:“想辦法附在別的東西上?!?/br> 判官入籠有時被動、有時主動,但進籠之后做的事情大差不差,他們會借助一些東西,盡可能悄無聲息地到籠心里面去。 多數會選擇掛畫、照片或者鏡子這類東西,跟人能產生聯系,方便附著,也方便觀察屋子里的情況。 等到弄清籠主是誰,心結是什么,他們才會動手幫忙。 夏樵一臉驚恐:“附?活生生的人怎么附在別的東西上?” 謝問偏過頭,悄聲告訴他:“誰跟你說我們現在是人?” “????” 夏樵一口氣進去,再沒吐出來。 生人入籠都是虛相,如果受了驚嚇,現實往往會大病一場。夏樵估計是跑不了了。 聞時摸了摸口袋,有點煩。 以往他只要出門,身上一定會帶點東西,比如香灰、蠟油、棉線、黃表紙之類。今早被謝問惹得頭腦不清,居然忘了,渾身上下只有一個打火機。 這要怎么把人弄進屋里? 他不爽地悶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謝問勉勉強強也算個判官,雖然被劃了,但好歹有過名字。不同分支派系總有些不同的辦法,沒準呢。 于是聞時問:“你有辦法么?” 謝問“唔”了一聲,“也不是完全沒有?!?/br> 聞時懶得聽他扯東扯西,干脆道:“那你來?!?/br> “確定?”謝問順手從旁邊折了三根枯枝,然后沖聞時伸出手。他攤開的手掌薄而干凈,指骨又直又長。 聞時看著那只手,忽然陷入一瞬間的愣神中,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一下。 謝問說:“打火機給我?!?/br> 聞時捏了捏手指關節,掏出打火機遞過去。 他看謝問點了枯枝,順手插在泥地里……這些手法比起張家,倒是跟傀術更近一點。 “先說好?!敝x問抬眼看向聞時,提醒道:“你應該聽過我那些傳言?我也就會點簡單把戲,水平有限,復雜的做不來。是你主動讓我幫忙的,記住這點,出了差錯不準賴到我頭上?!?/br> 他還是帶著笑,說完五指一攏,三根枯枝相撞的瞬間,聞時眼前一黑。 那個剎那,聞時是后悔的。 但當他再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在某個房間中,應該是入了籠心,他又覺得謝問的水平還可以。 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掃視了一圈。這應該是個孩子的臥室,除了床以外,地面鋪著軟質防摔的塑膠毯,印著90年代那種卡通圖案。 角落有小木椅,以及散落對方的積木玩具。顯然房間主人對積木興趣不大,rou眼可見落了一層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