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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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儉則眉頭微皺,沈鳳這人果真狡猾,這是想直接壓伏波一頭,甚至想趁這機會動一動赤旗幫的根基,難怪會挑這樣的手下前來。他是能以利誘之,卻要先跟伏波談妥才行,如今只盼她能沉得住氣,用些敷衍的話術了。 伏波卻沒看場中所有人,而是直勾勾看向沈鳳,突然道:“你覺得我必然會為邱大將軍報仇?” 沈鳳一愣,笑了出來:“不然呢?” 他有一雙極為出彩的柳葉眼,放在女子身上,自然是媚眼如絲,處處風情。而放在這樣一個海上大豪身上,卻成了神光外放,氣勢逼人的同時又似笑非笑,帶著股難以揣摩的瀟灑味道。難怪這“眼刀”,會成為沈鳳的招牌之一。 而伏波看的卻不是他的眼,而是他眼中的東西,他的確是有把握的,而且興味滿滿。赤旗幫成立已有一載,從未襲擾過百姓,攻打過郡縣,更沒有大張旗鼓,打出替邱大將軍伸冤的旗號。這可以說成是積蓄實力,靜待舉兵之日,卻也能看成是一群逃兵殘部往自己臉上貼金,用來邀賣人心。 那沈鳳是怎么確定,她有必須報仇的理由呢?除非他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她和邱大將軍息息的關系。他看出她是個女子了。 只是一瞬,伏波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這也解釋了沈鳳為什么會三番五次故作親密,要與她勾肩搭背。兩人關系不到,冒然親近可不會讓人心生好感,面對可能的盟友,沈鳳這樣的聰明人怎會如此不講分寸?也許他要的根本就不是勾搭調戲,而是碰觸本身,再怎么像女子,男人的骨頭摸起來也和女人不同,而這一點,沈鳳怕是最清楚不過。 難怪這次見面時,他會說“風采不減當年”,一個十五六的少年人,一年的變化可不會小,而當陸儉替她解圍時,之前的猜測恐怕就成了定數。 他看出了自己最大的“軟肋”,也打定了主意,想要輕輕巧巧一把拿住。還真是個心黑手狠,不折不扣的機會主義者啊。 可惜,她卻不愿被人掌控。伏波笑了起來:“不錯,我的確會為邱大將軍報仇雪恨?!?/br> 這話讓沈鳳都是一怔,胡敢當卻一把掀翻了桌案,大罵出聲,就連一旁坐著的鄒五都站起身來,冷冷道:“我家侄兒也死在邱晟手中,當年青鳳幫里不知多少人因官軍掃海喪命,東家,你難道就不顧自家弟兄了?” 陸儉心里咯噔一聲,糟了,伏波承認的未免太干脆了,這下可沒有回旋的余地了,要怎么才能平息眾怒? 在一片喧鬧聲中,伏波也站了起來,冰冷的目光掃視一周:“滿門盡喪,如此血海深仇怎能不報?邱大將軍乃是我父,大乾的朝廷便是我邱氏一門之敵?!?/br> 一瞬間,整個院落都是一靜,下一刻,鄒五冷笑出聲:“伏幫主怕是失心瘋了,邱晟哪來的兒子?” 伏波并未作答,而是一抬手,扯掉了頭上的發簪,烏黑長發輕輕一撥,披在了肩頭:“先父的確無子,然而膝下還有一女?!?/br> 她的聲線也變了,不再故意壓低,變得更清更脆,亦如尋常女子。 嘩啦一陣響動,不知是誰撞翻了桌椅,有人驚叫出聲,有人茫然失措,更多人則雙眼圓睜,看向那昂然立在主位上的女子。 赤旗幫的幫主,竟然是個女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變故來的太突然,就連陸儉都不由扶住了桌案,險些站起身來。這跟他想的可不一樣,如此大事,不是該被當成軟肋,死死瞞著嗎?哪有面對危局,反而先認了的道理,就算不被青鳳幫拿捏,自家也要大亂??! 似乎應了他的猜測,在片刻的喧鬧后,胡敢當哈的一聲笑了起來:“原來是個娘們!赤旗幫就是群被娘們領著的孬種嗎?” 李牛一腳踢開面前的桌子,罵道:“這他娘的是赤旗幫的地盤,幫主于我等有再造之恩,也是你能嚼舌的?” 他這一開口,倒是讓不少茫然失措的赤旗幫人醒了過來,甭管幫主是男是女,這恩德可是實打實的,現在外人都要騎在頭上了,哪有聽之任之的道理? 嚴遠也從震驚中回過了神,立刻扭頭對沈鳳道:“沈幫主可是要恩將仇報?” 林猛更是二話不說,直接拔出了刀來,這下嘩啦啦一堆人全都刀刃出鞘,拱衛在了伏波身側,真有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的架勢。 青鳳幫的人也坐不住了,他們雖然也帶了人馬,但是都留在海上了,船只太多,都沒能進港。這要是被人堵在島上,還不是輕輕松松殺個干凈?不少人都轉過頭看向沈鳳,畢竟他才是青鳳幫的大當家,這種時候還要他來化解。 沈鳳眼中似乎也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贊嘆。按理說,女子披發應當顯出柔美嬌弱,然而面前之人依舊腰背挺直,眉眼鋒銳,反倒因為沒了那股子少年氣,更顯英氣逼人。也難怪連他都要上手摸摸,才能憑著骨架確認不同,還真是個非比尋常的奇女子。 可惜,原先的計劃倒是廢了一半。 沈鳳也站起身來:“沈某縱橫海上多少年,從未失信于人,近日前來羅陵島,自然也不是來找麻煩的?!?/br> 這就是最基本的立場問題了,加之沈鳳的姿態坦蕩,也并未露出懼意,倒是讓局面為之一緩。 可惜,伏波沒有放過他:“那沈兄可信赤旗幫一心與朝廷為敵?” 沈鳳微微頷首:“為父報仇天經地義,幫主著實讓人欽佩?!?/br> 這時候,幫規就成了次要,都能女扮男裝在海上興風作浪了,還能是為了什么?不就是舉兵造反,為父報仇嗎。這種話本里才有的故事,可是正正戳到了“大義”的名頭上,任誰都挑不出錯來,也不可能再懷疑他們的目的。邱氏被屠了滿門,邱家的遺孤若還能被招撫,那才是奇了怪了。 然而他的話音剛落,鄒五就冷笑出聲:“為父報仇是天經地義,那我等為兄弟子侄報仇,是不是也是天經地義?!” 胡敢當也反應過來了,立刻叫道:“父債子償,你既然是邱老賊的女兒,也當血債血償!” 他身后的手下頓時聒噪起來,污言穢語不絕于耳。 伏波看著那群叫囂者,分毫不為所動:“先父殺賊無數,卻從未殺過無辜百姓。不知你們的兄弟子侄,身上又背著幾條無辜者的性命?” 殺人者,人恒殺之,哪有什么道理可言?可況是面對一群無惡不作的悍匪。 胡敢當卻不吃這一套,惡狠狠道:“只要你是邱晟的女兒就不行!” 鄒五則看向了沈鳳,高聲道:“幫主,你當真要讓兄弟們為仇人賣命?” 這是逼宮,鄒五乃是青鳳幫右軍的大頭目,手下的船可不少,如今還有胡敢當助陣,自然更加理直氣壯。沈鳳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人都是他帶來的,堂堂青鳳幫的幫主要是擺不平手下,早就被扔進海里了。如今這般作態,不過是抬價的籌碼罷了,海盜整日殺來殺去,哪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敵,說白了就是錢夠不夠,利足不足。 可是排除這一點,偏偏他卻又是占著理的,為父報仇是天經地義,為其他親人報仇就不是了嗎? 可惜,伏波并不打算讓步,她上前一步:“既然要報仇,那就親自上陣,我接著就是?!?/br> 胡敢當都是一怔,下一刻,他臉上露出了獰笑:“膽子倒是不小,行啊,爺爺奉陪!若是輸了,也讓老子爽爽!” “你說什么?”“老子取你狗命!”李牛那一眾大小頭目立刻罵了起來。 伏波卻看向沈鳳,一字一頓道:“這是尋仇,不是教技,自當生死勿論?!?/br> “不可!”“幫主!”不知多少人叫了出來,連陸儉都出言攔阻。 沈鳳并未立刻回答,然而眼中的驚詫掩都掩不住,須臾,他唇角一勾:“這個自然?!?/br> 站在一旁,嚴遠只覺心頭一緊,姓沈的果真不在乎這些人的死活,若是如此,只要能除去異見者,就能破局。 而這,是要搏命的。 不由自主看向了身邊人,就見伏波干脆利落的挽起了長發,在腦后盤了個髻,那不是男子的發式,她當真展露了身份,也輕而易舉控制住了局面。這是他們最后的底牌了,只要能勝即可。 手中握著長刀,嚴遠后退了一步,也擋住了所有想要上前的人。這當然是涉險,然而在場的諸人中,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伏波的戰力,現在換了“女子”的身份,勝算只可能更大。而他們,需要這樣的冒險。 看了嚴遠一眼,伏波微微一笑,提刀走入了場中。 散落一地的碗碟桌椅已經被人撿了起來,偌大院落空出了一片,周遭那亂七八糟的喊聲也漸漸低了下來,畢竟是生死相搏,誰也不敢聒噪喧嘩,打攪兩人。 胡敢當手持一把青黑色的巨大砍刀,腕子輕旋,把刀舞的呼呼作響,他臉上的橫rou也顫動,扭出了一個帶著nongnong惡意的笑:“小娘皮想得倒是美,老子可不會放過你!” 伏波則一言不發站在那大漢對面,比他矮了一頭,瘦了兩圈,哪怕拿著兵刃,瞧著也孱弱無力,何況她還是個女子。 這不是找死嗎?不知多少人在心里嘀咕,也不知有多少雙眼帶著近乎怨毒的興奮,想要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娘們慘死當場,或是被人欺辱。若是赤旗幫的幫主都死了,這島是不是也能換個主人? 陸儉此刻也站起了身,兩手緊緊握在一處,掌心全是汗水。他知道伏波會武藝,也知道她領兵上過戰場,然而戰陣上的本事和單打獨斗可不一樣,這會不會太險,萬一受傷怎么辦?那鄒五可還在呢,解決了一個就能脫身嗎? 還沒等他做好心里準備,就見那大漢怒喝一聲,縱身撲上。 刀刃劃出一道青芒,迅如奔雷,氣勢絕倫。這可是開了刃的利器,別說是砍在身上,就算擦著碰著也能傷人,何況胡敢當是真有武藝在身的,若非從死人堆里殺出來,如何能坐到沖鋒官的位置?而現在,那仇敵就跟個羊羔一般杵在面前,簡直誘得人殺心四起! 一刀呼嘯而來,卻未砍中,對面那人飛快撤步,拉開了距離。胡敢當立刻追了上去,一寸長一寸強,他的砍刀可比那娘們的刀長多了,再說了,這力道她怕是擋都擋不住,只需要分離一擊即可!偏偏這次又砍了個空,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力道不足,那娘們竟然跟他繞起了圈,不愿近身。別說,只論身法,她是當真迅捷,哪怕被逼到了桌案旁,也能就地打滾一個轉向,再次繞開。 不能讓她再逃了!只是三兩下,胡敢當眼中就冒出了火,要是被這樣一個小賤人遛著玩,他的顏面何存?揮刀,上挑,劈砍,在兩人錯身的一瞬,他突然腰身一轉,伸手朝對方的領口抓去。 這可是個女子,哪怕胸前再怎么平坦,也不敢被男人碰吧?只要趁她閃躲的時候一刀揮下,定然能要了她半條命!胡敢當面上都露出了獰笑,然而那女子沒躲,只是微微一側身,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踏前一步,用肘狠狠擊在了左臂的關節處。只聽“咔嚓”一聲脆響,胡敢當慘叫出聲。 他的胳膊被折了!劇痛襲來,胡敢當只覺眼前都閃出了血霧,然而這點傷就像讓他認輸?做夢! “賤……” 一字吐出,戛然而止。銳利的刀風如影而至,抹過了他的咽喉。 鮮血噴濺,那胖大的身形搖了搖,轟然栽倒在地。 “好!”李牛興奮的大叫了起來,這場面他看過的!當初教訓陸家的家丁時就用過,他就說嘛,幫主才不怕這蠢貨呢! 誰料還沒等赤旗幫眾人齊齊叫好,又有一個人影竄了出來:“老子要替胡頭兒報仇!賤人受死!” 那是胡敢當的副手,也是個身強力壯,手段狠辣的人物。如今頂頭上司沒了,若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還怎么在兄弟面前站穩腳步? “cao你娘,還有完沒完!”李牛破口大罵,就要上去助陣,卻被嚴遠輕輕一攔。 李牛心頭一動,立刻明白了嚴遠的意思,這是幫主尚有余力。果不其然,這次的敵人身手是好了些,然而三下五除二,還是被一刀捅在肋下,直接開腸破肚,翻倒在地。 幾乎是下一瞬,鄒五使了個眼色,他身邊的親信也叫著沖上了場。 這可是車輪戰了,陸儉咬緊了牙關,從齒縫里擠出一句:“沈兄倒是好本事啊,怎么不多派幾個并肩子上呢?” 沈鳳卻沒有理他,面上玩味已經消失不見,兩眼一眨不眨,死死盯著場中。這一場,可能是棋逢對手,也可能是打到脫力,勝負分出的晚了些,然而最終從地上站起來的,還是那貌似纖弱的身影。 “鄒頭目不是也要報仇嗎?怎么不親自上呢?!狈ǘ⒅u五,手上輕輕一甩,一串血珠子從刃上滑落在地。 她身上有血,手上有血,連臉頰都被刀鋒擦破了一道,滲出血來。然而那雙眼中,并沒有嗜血的殺意,只是森冷如冰。 而這句,沒能激得人出陣,只因她腳下已經躺了三具尸首。都是一個幫派的,鄒五還能不知他們的厲害?可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哪怕抓胸、劃臉,也沒法為他們掙得一絲優勢。相反,那女人下手也是真狠,分筋錯骨,割喉踹襠,手法鬼魅的簡直不像個活人,這要怎么打? 此刻,所有的辱罵,輕視都被吞進了肚里,甚至有人偷偷退后了幾步,只為躲過那女子的目光,就如當年他們躲避官軍的戰船一般。這才是邱大將軍之女啊…… 就算再怎么裝模做樣,海盜們都是弱rou強食,只會對勝者折腰的。見那姓鄒的不敢再開口,伏波轉過身,對沈鳳道:“如此一來,可算恩怨盡消?” 沈鳳也在盯著她,目不轉睛,此刻視線相交,才微微扯開了嘴角:“你我有兄弟之盟,談何恩怨?” 這是一筆勾銷了?伏波繼續追問:“那沈兄可肯派兵相助?” “那青鳳幫能得什么好處?”不再繞彎子,沈鳳干脆道。 “岸上不論劫了什么,都歸貴幫所有,所獲海船也能分你們一半?!狈ù鸬耐瑯痈纱?,隨后又補了句,“況且此次官軍傾巢出動,若是能將其擊垮,海上也能安穩數載?!?/br> 都是走私起家,哪能一點不顧及官軍?而現在岸上已經亂成了鍋粥,朝廷未必有多少兵力放在沿海,只要勝了這一場,還真能后顧無憂。 然而這一切對沈鳳而言重要嗎?也許還沒眼前這人重要,他哈哈一笑,朗聲道:“既然是伏幫主開口,小子哪敢不從?” 那人笑起來是真豪放爽朗,讓人心折。伏波也笑了,把長刀一扔,隨手拎起了一壇酒水,掌心結痂的傷口又被扯爛了,只輕輕一捏,就有一串血珠落入壇中。 “若有背信者,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狈ㄟf出了那壇酒。若無歃血,如何為盟? 沈鳳長眉一挑,抽出了腰間匕首,在掌心一劃,同樣的鮮血滴落,和酒水混在了一處:“愿與伏幫主為盟,背信者死,鬼神共誅?!?/br> 并沒有取碗,伏波仰頭咕咚咚就是一口,喝的太猛,溢出的酒水順著頸間滑落,和她身前的血跡混在了一處。下一刻,那壇酒落在了沈鳳手中,他深深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同樣舉起了酒壇,混著血水的烈酒順喉滾落,讓人心頭也燒了起來。 看著這極其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兩人,陸儉默默松開了手。他還真沒有料到,伏波竟然能如此干脆利落的破開死局,讓沈鳳這無利不起早的家伙也低頭應諾。所有的預想,所有的籌謀,所有的心計,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心頭有哪處憋得難受,然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院中重新熱鬧起來,歡呼大笑,舉杯痛飲,再也無人敢攪擾兩幫結盟。輕輕退了一步,陸儉一撩衣擺,重新坐回了位上。 這一局,已經沒他插手的余地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