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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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千里之外,在司竹園的山寨里,同樣的大旗也在風中招展。 在一望無際的碧綠的竹海之間,這面旗幟是如此醒目,以至于凌云抬頭凝視著它,久久都無法收回視線來。 身后有輕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終于停在了她的身邊。她心里一動,卻沒有轉頭。 何潘仁也沒有開口,他只是站在凌云身邊,和她一道靜靜地看著那面旗幟,仿佛可以透過那面旗幟,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某張熟悉的笑臉。 良久之后,他才低聲道:“阿云,過不了多久,你們的那位皇帝就會知道這個消息了。他會知道,長安的李三郎不但已經反了,還攻陷了他的鄠縣,全殲了他的府兵;他會知道,這是他的報應,是他注定該有的下場!” 凌云心頭一震,轉身看向了他,她當然知道,他總是能看透自己的想法,甚至比自己看得清楚;但此時聽到他說出了這一句,她的心里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漲滿了酸楚和感動。 何潘仁也在凝視著她。他的目光明明溫柔之極,可大概因為太過明亮透徹,便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分量:“可是阿云,我還是希望,你能早日告訴大家,你不是李三郎?!?/br> “你是李三娘?!?/br> “你是你自己?!?/br> ※※※※※※※※※※※※※※※※※※※※ 嗣昌,是柴紹的字。 第281章 非分之想 清晨的竹林總是格外清幽, 從竹葉間漏下的陽光細碎而溫柔, 但此時此刻, 那些光斑卻突然變得如此灼熱,讓人倏然心驚,也讓人不知所措。 凌云久久地沒能說出話來—— 做李三娘? 做她自己? 問題是:她可以嗎? 當驚愕迷惑的潮水紛亂退去, 她看到了那個礁石般冰冷頑固的答案:不,她不能這么做。 何潘仁的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是怕他們不服?” 凌云在心里深深地嘆了口氣。她不知西域究竟如何,但在中原軍營里,自來是不許女人出入的。聽聞以前也曾有皇后不顧物議,親自領軍, 可惜最后兵敗身死, 此后數百年便再沒有第二個。因此, 就連父親那么不拘小節的人, 后來都不讓她再接近軍營一步。她也慢慢明白過來,父親是覺得她這么做太不成體統, 而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也會極大的損害父親的威望。 因為在軍營里,沒有多少人能接受讓女人來做他們的同袍, 更別說讓女人來做他們的統帥! 這一次, 她以三郎之名舉起義旗, 固然是為了報仇雪恨,但她何嘗不知道, 她若用的是“李三娘”的名頭, 只怕連幾百人都召集不起來!如今何潘仁的三萬人馬能歸于她的麾下, 一半是因為何潘仁的威望手段,一半也是因為大家都相信她是唐國公家的三公子,都相信跟著她會有更好的前程。若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個女人,誰知道他們會生出怎樣的疑慮和動搖來? 何潘仁說過,這三萬人馬里有一半還是烏合之眾,這樣的大軍顯然經不起敗退,同樣也經不起動搖…… 不過這種種理由實在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凌云最后也只是簡簡單單地道:“他們,不會服?!?/br> 何潘仁卻是搖了搖頭:“只要你想,他們會服!阿云,我知道,你們中原不曾有女子掛帥,你是怕軍心動搖。不過凡事總有第一次,長安之前也不曾有小娘子做過第一好漢,更不曾有小娘子從洛陽一路殺到涿郡,江湖上至今依舊傳言紛紛,說她手持一對紫金錘,連砸太行十八處山寨,違抗者雞犬不留!” “你看,那樣的困境你都闖過來了,如今大不了繼續一路砸過去便是。這世間固然有種種桎梏,但你有紫金錘在手,沒什么人是你砸不服的!” 凌云縱然心事重重,也被這一句逗得差點失笑,隨即卻又有些無奈,她的確不怕在戰場上面對任何敵人,但就算她能打敗所有的人,卻不見得能打敗千萬人心里的成見;所以有些時候,換一種身份面目,就能讓事情變得容易得多,那又何樂而不為?這個道理,何潘仁不是應該比旁人都明白么? 眼見何潘仁還要再勸,她忍不住反問道:“既然如此,當初你為何要喬裝?” 何潘仁被問得一怔,臉上笑意也變得有些苦澀了:“阿云,正因為我花了十年的時間才能做回自己,我才比任何人都明白,總要裝做另一個人是什么滋味,這樣的確可以取巧一時,卻終究要付出代價,那些滋味我都已嘗過一遍了,我不想讓你也經歷這么一回?!?/br> 凌云心頭一顫,片刻后才壓住心頭的情緒,低聲道:“無非是辛苦些,我不介意?!敝灰茏龀伤胱龅氖?,她也不介意所有的名聲終究會落空,不介意最后會面對的質疑和失望…… 何潘仁輕輕地截住了她的話:“我介意?!?/br> 他的雙眸深邃如幽潭,幾乎能讓人頃刻間就陷落進去。凌云頓時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清晨的竹林聽不到鳥鳴的聲音,只有竹葉在微風中簌簌而響,這聲音一時仿佛很遠,一時仿佛又很近,就像那些無法再說出來的的思緒…… 還是院外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如有魔力的安靜,凌云恍然回過神來,忙移開視線,看向了院門。 院門口,周嬤嬤一步跨了進來,腳步隨即便是一頓。 她自然也瞧見了凌云與何潘仁。他們就坦坦蕩蕩地站在院子中間,隔得不算太近,也不算太遠,此刻同時轉頭看了過來,神色也都十分平靜……但不知為什么,她這一眼看過去,卻只覺得心頭“咚”地一下,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地沉了下去。 幾乎拿出了平生的功力,她才在這一怔之后,重新露出得體的笑容,若無其事地上前行禮問安。 何潘仁的目光在她臉上微微一轉,眼角便挑起了一個愜意的弧度:“嬤嬤辛苦了,不知嬤嬤這幾日歇息得可還好?若有不便之處,還請告知在下?!?/br> 不知是因為這清晨的陽光,還是他輕松的心情,這個笑容昳麗得近乎炫目,縱然以周嬤嬤的城府,也是定了定神才客氣道:“有勞總管費心,一切都好?!辈坏?,而且好得有點過分了:她們的院落風景清幽,陳設雅致,處處都是妥帖之極,若不是能遠遠瞧見有大隊人馬進進出出,她簡直要疑心自己是來到了一處避暑散心的所在。然而越是如此,她心里便越不踏實——這里就像是早就預料到她們會來,把一切都準備好了。 待到昨夜凌云得勝歸來,她的這種感覺更是強烈到了極點。因此,今日一早她便尋了過來,結果進門就看到了眼前這一幕! 她該說什么才好? 好在何潘仁倒也沒讓她為難,轉頭便向凌云微笑道:“看來嬤嬤有事跟你稟報,我就不打擾了,我說的那件事,你也仔細想想,想好了回頭告訴我?!闭f完他向周嬤嬤點了點頭,轉身走出了小院,那頎長的背影宛如流云朝露,轉眼間便融入了竹林的翠色當中。 周嬤嬤心頭早已轉了無數個念頭,待何潘仁走遠,這才含笑對凌云道:“這位何總管倒是細心,給娘子安排的住處位置也極好?!?/br> 凌云住的是一棟小小的竹樓,就位于山寨正后方的山丘上,往前可以俯瞰整個山寨,往后便是廣袤無垠的竹海,的確是整個山寨里位置最好的地方。周嬤嬤既然這么說了,凌云自然也是點頭不語,等著周嬤嬤的下文。 周嬤嬤卻只是嘆道:“其實我們的住處位置也好,各處都妥帖,只可惜離你這里還是遠了些,另外那兩個孩子連日奔波,又換了新住處,阿哲也就罷了,小二郎還是有些受不住?!?/br> 那孩子不大好么?凌云臉色頓時變了:“他怎么樣了?尋了醫師沒有?” 周嬤嬤見她如此關切,心里暗暗松了口氣。在柴府兩年,她自然看得分明,柴紹跟凌云的確是差了些緣分,如今兩人說是和離了,她雖深覺內疚惋惜,卻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若凌云轉頭就……那這事也未免太過荒唐了!這何潘仁不但是個胡人,還是個商賈,三娘和他若是惹出什么傳言來,簡直會讓整個李家都成為笑柄! 好在如今看來,凌云對柴家的事還算上心。相比,她倒寧可三娘吃下這口回頭草,總強過被天下人嗤笑…… 眼見凌云要往外走,她忙拉住了凌云:“娘子莫急,小二郎昨日有些發熱,今日早間已經好多了,老奴過來時,他睡得正沉?!?/br> 凌云心里微動,轉頭問道:“嬤嬤,你到底想說什么?” 周嬤嬤知道轉彎抹角已是無用,索性道:“娘子,老奴斗膽僭越一句,那位何大薩寶適才說有事讓娘子考慮,卻不知他如今到底有何打算?” 凌云坦然答道:“他希望我能以李三娘的身份統領義軍?!?/br> 周嬤嬤這兩日早已設想過無數種可能,但聽到這一句,還是驚得脫口道:“那怎么成!”娘子女扮男裝,以三郎的名義聚眾起事,固然是有些荒唐,但以娘子的本事,倒也不怕會輕易露餡,所以她最擔心的,是何潘仁知道娘子的身份,所謂三萬人馬聽任調度,不過是個誘餌——他只是想讓娘子入他的圈套而已!畢竟娘子的身份便是他最大的把柄;沒想到,他居然會提出這么荒謬的事! “娘子,這可萬萬使不得!讓人知道了你的身份,這……這些人還不得翻了天?” 凌云輕輕嘆了口氣,她也覺得不成,但此刻聽到周嬤嬤的話,她心里怎么還是有點說不出的憋悶呢? 周嬤嬤見凌云不語,心頭愈發驚疑不定,想了想問道:“何潘仁莫不是不想把他的人馬交給娘子,才故意如此提議的?” 凌云看了她一眼,神色倒也不大嚴厲。周嬤嬤卻還是被看得微微一驚,忙收斂心神,斟酌著道:“娘子,這位何大薩寶肯領軍來援,又將我們都安置得這么妥當,按說的確對我等有恩,只是此人言語伶俐,心思深沉,又深知咱們的底細,娘子不可不防!” 凌云心里已是雪亮,索性直接問道:“防什么?” 周嬤嬤也只能直接答道:“老奴是擔心,他對娘子有非分之想!” 凌云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我知道。此事你就不用擔心了?!?/br> 周嬤嬤頓時長長地出了口氣,她怎么能不擔心呢?何潘仁的意思幾乎就已經直接寫在那張妖孽般的臉上了,不過娘子自來一言九鼎,她既然已經知道,又讓自己不必擔心,那她也總算能把心收回肚子里了。 她的臉上不由自主地已露出了笑容,正想開口說話,卻聽凌云淡淡地補充了一句: “我對他也有非分之想?!?/br> ※※※※※※※※※※※※※※※※※※※※ 抱歉晚了,今天晚上還有一更。 曾經統領大軍的皇后不是婦好,是前秦的毛皇后。 第282章 驚聞噩耗 目送著周嬤嬤腳步虛浮地走出院子, 凌云無聲嘆了口氣。 其實她也想把話說得委婉一些, 讓嬤嬤受到的驚嚇小一些, 然而那一句“非分之想”,卻讓她在頃刻之間便徹底破了功。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何潘仁的心情, 是的,“我介意”;所以她能理解嬤嬤不假思索的否認自己,能容忍她用小二郎來試探自己,卻怎么都無法接受這句“非分之想”——在這句話的背后,藏著深深的輕蔑:他何潘仁不過是個胡人, 還是個商賈, 居然敢肖想唐國公家的娘子, 真是不知本分! 偏偏這樣的話, 她還無法反駁,因此也只能坦然承認:不就是非分之想么?她也有, 誰又比誰高貴多少呢? 看到周嬤嬤如遭雷劈的模樣,她有些歉疚,卻并不后悔。何潘仁的心意是真的, 她的心意也是真的, 就算這件事比她身為女子卻要統領大軍來得更加駭世驚俗, 那又怎樣?她總不能一面接受人家的好意,一面還自欺欺人吧?至于以后…… 在空蕩蕩的院子, 她悵然地笑了笑, 隨即便轉身看向了不遠處那扇緊閉的門扉:“你們出來吧!” 門里“咣”的一聲響, 仿佛是有人碰上了門楣,竹門開處,露出了小七和小魚的面孔。小七額頭還有點紅,臉上卻還是那笑瞇瞇的樣子:“娘子見笑了,奴婢們也想早些出門來著,只因娘子一直在跟人說話,咱們也不好打擾不是?”說著就用胳膊肘碰了碰小魚,“是吧?” 小魚卻沒有做聲,只是一眼一眼地瞅著凌云,就差在臉上刻上幾個字:“原來是這么回事!” 凌云心里又好氣又好笑,點了點頭問道:“還有什么?” 小七忙忙地搖頭:“沒有了沒有了!”小魚也想搖頭,搖到一半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你和那位,到底是什么時辰……”是什么時辰瞧對眼的?她明明一直跟著娘子的,怎么就一點都沒看出來呢?偏偏小七還說,這是因為她瞎,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想了片刻道:“殺朱麻子那次?!?/br> 小魚“啊”的一聲,臉上的神色混合恍然大悟和悵然若失,竟是難得的復雜,半晌才道:“我也不過是去煮了個人的工夫……” 小七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沖凌云諂笑道:“娘子,我和小魚姊姊今日起得太早,還沒來得及洗漱呢,不好沖撞了娘子,我們還是先去井邊了?!闭f完她拖著小魚便往院外走。小魚雖說一胳膊能掄飛三個小七,此時卻也被她硬拽了出去。 過得片刻,風里隱隱傳來了小七興奮的聲音:“什么叫出去煮個人的工夫?怎么回事,快說快說!”小魚卻顯然有些打不起精神:“我不說了我去煮人去了么?我怎么知道……” 兩個聲音漸漸去得遠了,小院再次安靜了下來。凌云正想轉身回屋,天空中突然傳來了幾聲尖銳的鷹鳴,她抬頭一看,卻見一只鷹隼正劃過湛然的天幕,又猛地一個俯沖扎進了竹海深處,動作好不灑脫利落。凌云看著它消失的方向,心頭突然生出了幾分羨慕,幾分惆悵。 不過沒過多久,她的這點羨慕惆悵就都變成了驚奇—— 何潘仁去而復返,那只鷹隼居然就穩穩地停在了他的胳膊上。 這鷹隼腹白尾黑,全身金斑點點,生得極為精神,進來后斜睨了凌云一眼,那神氣活現的模樣,跟何潘仁竟是頗有幾分神似。 凌云不由失笑:“你怎么還養了鷹?” 何潘仁指了指這鷹隼利爪上的小竹筒:“它們傳遞消息倒是比別的都來得快些?!?/br> 凌云心頭猛地一跳:“有要緊消息?” 何潘仁點了點頭:“的確有幾個消息,最要緊的一個是,唐國公前幾天已在晉陽正式舉兵,還斬了兩員副將祭旗,聲勢極為浩大?!?/br> 父親總算下定決心了!凌云心里一松,微笑道:“還有呢?” 何潘仁道:“還有便是長安的府軍今日總算出城了,這次陰世師派了兩萬人馬,說是要不惜代價收復鄠縣,全殲我們這些盜匪?!?/br> 他的話語里分明帶著嘲諷之意,凌云瞬間便反應過來:他們明明早已撤出鄠縣,這支府軍卻說要不惜一切地收復縣城,顯然是在自吹自擂,那所謂的要全殲盜匪,自然也是虛張聲勢。這大概是近年來官兵們對上盜匪“屢戰屢勝”的不二法寶,這么看來——“他們是準備收手了?” 何潘仁道:“陰世師性情謹慎,連著三場大敗,想來已把他的心氣都磨得差不多了。如今聽說我們已退走,才敢讓手下的兵丁們出來擺個架勢,回頭就說他們浴血奮戰,收服鄠縣,重創盜匪,也能向上頭交差。我若猜得不錯,日后他不敢再出長安來sao擾咱們?!?/br> 凌云好不意外:“他不會再來追捕我和四meimei她們了?” 何潘仁嘆道:“你們是唐國公的女兒,原本便不是最要緊的人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