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像是將自己困進了籠子并被奪走鑰匙的野獸。 童章嘆道,“劉燕卿也救不了他?” 楚欽搖頭,“劉燕卿即便能救,也不會救。更何況趙嫣如今……” 誰能救的回來一個一心向死的人? 童章皺眉,“劉燕卿這個人實在讓人捉摸不透?!?/br> 楚欽忽然道,“興許他是對的?!?/br> 童章吃了一驚,“殿下你……” 楚欽苦笑,這確實不像往日的他會說的話。 “我不知道他還有多少日子,西北軍務這些日子拜托你與林舒?!?/br> 童章朝楚欽拱手,“殿下與我客氣?!?/br> 楚欽似是閑談,“我這一生注定無后,將來趙茗有了孩子,那孩子便是西北軍將來的主子,你們擁戴他要像擁戴我一般?!?/br> 童章沉默地看向雙鬢斑白的楚欽。 寧軻死了,趙茗瘋了,楚欽老了。 他們西北的這群兵如今只剩他與林舒全須全尾。 “屬下明白,會替殿下守好西北,此間事妥我等靜候殿下回來主持大局?!?/br> 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交付無需贅言,一個眼神與動作便能心意相通。 童章與楚欽在別莊外辭行。 臨行前童章還交給楚欽一個錦盒。 童章并未親眼所見,而是軍營中的守將傳話說是一位穿著長衫的白發公子身后帶一名扎著兩條辮的小廝來軍營所留,并指名西北王。 楚欽打開錦盒,錦盒中有一柄面目全非的金色彎刀。 童章走后,楚欽捧著錦盒眼前一黑,很快穩住身形。 生老病死,愛欲惡妒本是人之常情,然而真正遭遇的時候仍舊不免有摧肝斷腸之痛。楚欽本是飽經殺戮,心性堅毅之人,而即便是山岳也有傾塌的一刻更遑論是血rou之軀。 第二百三十七章 永歷八年四月初十。 楚欽在雪山下的別莊外送走了童章。 楚欽手中牽著馬回去后正遇到寧軻孀妻。 眉眼憔悴的婦人躬身行禮,楚欽遂問一句,“人可還好?” 婦人眼神驚詫,“殿下不知?您帶來的病人午時清醒,被趙將軍帶出去了?!?/br> 楚欽心臟猛地一顫,“去了何處?” 婦人答,“應該是去了雪山?!?/br> 楚欽翻身上了馬背,握住韁繩的手不住顫抖。 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若這一次見不到趙長寧,一輩子都見不到了。 趙嫣難得精神狀態好了些。 趙茗從病榻上將他扶起,隔著軒窗見到遠處連綿起伏的雪山如同沉默的巨影,其上遍布晶瑩剔透的枝干?;蛟S會有小貂從枝干一躍而下埋入積白中滾作一團雪球。 趙嫣的神情柔軟,卻因被寒風侵襲而猛地咳嗽出聲。 “阿茗,帶我去看看雪山?!?/br> 趙茗微微一愣,“哥哥的身體……” 趙嫣搖頭,“無妨?!?/br> 趙茗嘆息,“哥哥想去哪里,我就帶你去哪里?!?/br> 別莊雖在雪山腳下,真正走起來距離雪山還有一段距離。 趙茗將趙嫣扶上馬車一路顛簸而至。 枯黃的原野抽出嫩綠的草葉,再過幾個月就能看到成群的牛羊和牧人。 趙嫣或許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趙茗背著趙嫣。 就像他小的時候趙嫣背著他。 趙嫣伏在趙茗的背上。 輕的像一片羽毛。 趙茗摸著趙嫣枯瘦如柴的手臂竭力控制自己痛苦的神情。他在戰場上能一刀斬斷敵人的腦袋,卻不能見趙嫣掉一根頭發。即便曾經爭執最為劇烈的時候趙嫣抽打他,趙茗也只是咬牙忍著從未反抗。 趙茗將趙嫣放在枯黃的草地上。 趙嫣倚靠在將要抽出新芽的樹干,任由冷風吹亂發絲。 人的生命不比干枯瘡痍的老樹,老樹逢春能換新顏。 溫靄日光映著趙嫣半側面頰,看起來有了幾分血色。 趙嫣今日清醒的時候發覺自己四肢可以動彈,頭腦格外清醒,素來不知冷熱的身子感受到暖意,仿佛破碎的血脈重新融合在一起。 趙嫣倚在樹下對趙茗道,“阿茗,我給娘報仇了,看在哥哥快死的份上,不要再記恨當年的事了?!?/br> 趙茗偏過了頭,于是趙嫣沒有看到趙茗淚流滿面的一張臉。 趙茗從未如此痛恨于過去的自己,許久才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輕聲道,“哥哥在胡說什么,你會長命百歲?!?/br> 趙嫣笑了,他的眼神溫柔的像還在看著當年不諳世事的孩子。 每個人都說讓他長命百歲。 哪里有長命百歲的人? 母親為他取名嫣,是因他幼年體弱,問詢大師后決意取女字瞞騙閻王爺的耳目,刻意求來了長命鎖。 母親去后長命鎖鎖進深柜,這么多年誰還拿出來看過? 楚欽說他會長命百歲,彼時他身中丹砂,朝不保夕。 趙茗也說他會長命百歲。 活百歲有什么好? 多活一年便多受一年的折磨。 這世上容不下他。 他今日不死,明日也會死。 明日不死,后日也會死。 即便是逃進了活死人墓,也要被扒出來了斷最后一絲生機。 如此朝廷才會放心,世人才會安心。 全力擁護的皇室折辱他,一生追求的大道背棄他。他是佞臣趙嫣,早已不是什么光風霽月的狀元郎。 趙嫣背負著自己的理想,背負著家族的榮興,背負著母親的血仇一路艱難前行,塵埃未定的時候尚能茍且偷生,而今趙茗扛起趙家,母親血仇得報,天下太平蒼生安穩,數年壓迫于他身上的高山終于傾覆,繃緊的琴弦要斷的時候,再好的工匠也無法挽救。 趙嫣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銅鑼,“阿茗,趙家素來一脈單傳,將來要靠著你開枝散葉,不要讓趙家人斷子絕孫?!?/br> 趙茗僵硬地梗著脖子,“我不要?!?/br> 趙嫣又咳幾聲,帕子上見了紅色的血漬。 趙茗盯著帕上的血跡心間酸疼。 “哥哥總是欺負我?!?/br> 趙嫣苦笑,近乎哀求,“阿茗,你應不應我?” 趙茗含淚點頭,趙嫣遂長長舒了一口氣。 “阿茗,日后好好跟著楚欽,他能護住你,如今朝政安穩,不可將當年的真相公諸于世。我知道你恨楚鈺,他已得到報應。切莫再因私人惡怨攪亂天下百姓的安生日子?!?/br> “還有陸驚瀾……你替他建一座衣冠冢,他這一生無家可歸,我不想看他到死變成孤魂野鬼?!?/br> 趙茗從趙嫣提到陸驚瀾的時候感受到了趙嫣起伏不定的情緒。 趙茗知道趙嫣這是在與他交代后事。 他可憐的哥哥直到這一刻都未提過自己一分一毫。 沒有人問他一句,趙長寧,這么多年,你恨不恨? 第二百三十八章 怎么可能不恨? 恨的咬牙切齒,恨的五內俱焚,恨的夜夜不能安枕。 即便如此,所有的怨恨與憎惡仍舊吞咽進了喉嚨,隨著死亡逐漸高大的影子覆蓋上來而湮沒不彰。 趙嫣樹下的身形像一葉浮萍。 這一葉浮萍擱淺在了西北與中原邊境的雪山腳下。 趙茗靜靜看著自己的兄長,目光執拗而沉諳。 在趙嫣看不到的地方,他用這樣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兄長二十年。 趙嫣的腳步太快,他追不上。 等到終于追上的時候卻即將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