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高遠之是正統學派,自然也不肯信。 永歷年間記載史書的人有兩位,一位名字叫程沐,程姓史官在皇陵大火之后辭官回鄉,程家自此一蹶不振,另外一位史官是在程沐辭官以后頂替程沐之人,而這頂替程沐的史官正是高遠之的先祖,高家風光至今。 此時高遠之還不知道,正是他的先祖高楊秉承圣意,抹殺了這皇陵大火中關鍵的一環。 這關鍵的一環正是趙嫣。 他很快就要知道了。 高遠之跋山涉水在一鄉野之間尋到了正在插秧的程家后人。 程家后人道程沐在辭官回鄉的路上感染風寒,后來不久病逝于草堂。程沐出身史官世家,一身清風正骨,當時也還年輕,緣何心冷,緣何辭官?這風寒又是天災還是人禍? 程家后人并沒有回答高遠之的疑問。 而是將一個從程沐手中流傳下來的錦盒交到高遠之手中。 錦盒上鎖,布滿塵垢,程氏后人從未打開過。 他們的先祖去世時候交代,“若有朝一日有一位史官肯跋山涉水來尋,便將這錦盒交到他手中,他必不辱使命。若無人來尋,便一直鎖著吧?!?/br> 高遠之打開了錦盒。 錦盒中塵封的書稿終于得見天日。 書稿扉頁是一行小楷。 “我辭官回鄉之后重疾纏身,病入膏肓,想必此乃陛下之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今我已無力再為真相奔波,故將當年種種鎖于錦盒之中傳給后人,史官高楊受陛下旨意作假史流傳于世,實違史學風骨,若這一本著書不能見天日,我在地下尚不能安寧。此書等一有緣人親啟?!?/br> 此時距離永歷八年已過了整整三百六十余年。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史書并未提過于小野此人。 于小野是皇陵大火之后唯一一位未受牽連的守陵士兵。 于小野帶血衣回京后被例行犒賞,于小野拒絕犒賞后請辭,宣帝允。 于小野永遠不會忘記他與趙茗同去時看到的這一幕。 彼時他二人下了潼關往北的船只,距離京城千里之遙,繞過前方的雪山便是西北界碑所在之地,一路沿著楚欽留下的暗跡尋至山下一處別莊,于小野從趙茗口中得知別莊的主人正是曾經戰死沙場的寧軻妻兒。 寧軻埋骨京城之后他的妻兒不遠千里來到了這邊境之地,每日遙望遠處的雪山便仿佛能看到過去寧軻雄姿英發的模樣。 寧軻靈柩回京的時候于小野曾隔著人群遠遠送行過。 一個孱弱的女人牽著懷中的稚童沿路追著棺槨,此情此景實在悲切之極。 來這雪山山腳下的都是傷心人。 于小野跟著趙茗入了別莊。 莊內有醫者與仆役進進出出。 趙茗握緊刀柄,呼吸急促。 他二人繞過長廊停在了一扇緊閉的軒門前,隔著窗扉能聞到苦澀的湯藥味道。 趙茗猛地推開了門。 于小野跟著趙茗入內上下打量,但見榻上有一病公子不住咳嗽,神志昏沉。 地宮中先帝棺內防腐的藥草被點燃,混合著滾滾濃煙變成毒氣被吸入肺腔后游走四肢百脈,奪走他的每一寸生機。 病公子面色慘白如紙,腿上胳臂皆是被火燎燒過后的傷口。 傷口正在逐漸潰爛發膿,雖用了上好的瘡藥卻仍舊止不住鉆心的疼痛,疼痛引發舊疾,已咳血數日,玄黑色衣襟上布滿暗色痕跡。 于小野看清了他身著的服飾,心知這病公子正是與他曾在地宮有過一席交談的醫官。 病榻上的青年身體被縫縫補補好不容易拼湊出人形,又因一場意外重新散成一堆碎骨。 他心中似乎并無生志,頭歪斜靠在楚欽肩側,一縷枯草般的發因風墜落。 楚欽抬手將發別至他的耳后,習武之人布滿厚繭的指尖在柔軟的面頰上微微一頓收回了手。 楚欽帶著趙嫣停擱在雪山山腳下,每日用暖爐溫暖他的四肢,趙嫣的四肢卻在日復一日地僵冷。 自被火海中救出之后趙嫣的身體每況愈下,若是帶著他翻越雪山,寒冷的氣候中長途跋涉會要了他的命。 趙長寧這一生似乎注定無法跨入西北一步。 趙茗眼下青黑,形貌落拓,手中刀身撞擊地面發出金石之音,屈膝在青磚道,“五百黑騎無一生還,是我之過?!?/br> 楚欽沒有看趙茗一眼。 “你確實該死,但你不能死?!?/br> 趙茗眼底沁出血淚,“我哥哥他一一” 楚欽嘆道,“過來看看你哥哥吧?!?/br> 趙茗跪行至榻前,手握住趙嫣的胳臂被入手的冰冷觸感驚滯。 他的哥哥躺在床榻上,像是已經變成一具尸體。 趙茗半晌挪不動步伐,蜷縮在榻邊,神情彷徨痛苦。 楚欽將趙嫣平置,替他掖好被角,終于將目光落在了于小野身上。 “竟然是你?!?/br> 楚欽面無表情地將趙嫣身上的血衣扔給了于小野。 “拿回去就可以交差了?!?/br> 于小野接住血衣,喉結滾動,聲音沙啞。 “王爺一一我此行不是為了做皇室的耳目。我來歸還西北軍的令牌?!?/br> 楚欽搖頭,“當年之事你已受懲,無需再給自己壓力?!?/br> 楚欽十年后的一句話將于小野從地獄中拉出來。 于小野捧著血衣,咬牙道,“殿下需要我如何回復?” 楚欽似乎沒有聽到于小野的話,他抱著懷中的人低聲道,“你看不出來嗎?他活不成了?!?/br> 此時于小野才發現,記憶中龍章鳳姿的西北王似數日未修整儀容,青色的胡茬冒出一圈,兩鬢橫生斑駁白發,如同一朝被奪走數十年光陰。烈酒再不能麻痹他的精神,清醒活著的人總是比混沌活著的人更加鮮明地感受到痛苦。 于小野徒生英雄遲暮的厚慨。 可他們西北的英雄還遠遠未至遲暮之年。 于小野上前一步。 楚欽雙目如困獸,“滾!我不想看到與京城有關的任何人再出現在他面前?!?/br> 于小野將自己腰間的令牌置放在案前,心中漸生悲涼之意。 他想也許自己知道黑袍青年是什么人了。 狡兔死,走狗烹。 飛鳥盡,良弓藏。 西北王本可以高居大位,為天下黎民放棄了自己的野心。 而朝廷卻逼迫他到什么地步? 那西北王懷中的病公子,又當真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嗎? 寧軻一生戎馬生涯最終被朝堂內斗牽連而死,留下妻子稚童在這雪山腳下緬懷余生。 這世道吃人從來不吐骨頭。 你被它嚼碎了吞咽,還能聽到自己的皮rou崩裂之聲。 于小野出了別莊,吹了聲口哨,跟隨他十年的戰馬奔襲而來,他翻身上了馬背,馬蹄千里踏雪。 他本出身草莽,幸得西北王提攜,卻因自己的失誤險些連累西北眾將,十年不敢忘懷,直到今日這一身的血債才被卸下。 一個人犯了錯。 只要愿意等,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輩子。 總有一日會尋到機會去贖罪。 濃日當空,雪山晴朗,山坳中一騎徐行,但凡走過必有痕跡。 第二百三十五章 楚欽帶著趙嫣在別莊停留數日有余。 趙嫣白日昏沉,夜里清醒,清醒的時間不足半柱香,后來一睡便是四五日,若非每日楚欽哺他湯藥,只怕早已不成人形。 趙茗寸步不離病榻親自為趙嫣更衣換洗,手被一把碎骨硌的生疼。 趙茗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與趙長寧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 沒有人能取代趙嫣在趙茗心中的位置。 也沒有人能取代趙茗在趙嫣心中的位置。 趙茗伏在趙嫣榻前做一個夢,夢中回到多年以前。 “沒爹的雜種!” “寄人籬下的蛀蟲!” “我是崔嘉一定把你們都趕出家門!” 趙家兄弟雖出身官家然而父親早亡,與這群官家子弟不可同日而語,時常受到辱罵之言,五歲的趙茗武力不敵,鼻青臉腫,張著嗓子干嚎。 他在外頭挨了打,踉踉蹌蹌爬起來回家,趙長寧將他提起來撲盡身上的塵灰,瘦長的手指擦干他的眼淚,“阿茗不哭,眼淚是最沒有用的東西,只會招來憐憫和作踐?!?/br> 年幼的趙茗嗓音還帶著哭腔,“那我要怎么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