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我能不能留在京城?” 楚欽搖頭,“西北軍有一兵一卒留在京城就是給冀北之盟埋下隱患。他既然不希望再起刀鋒,能太平多久便是多久吧?!?/br> 狼煙因趙嫣而起,亦因他而終。 趙茗眼中通紅,仿佛要墜出血淚。 一拳頭砸在馬車車轅上,皮rou被堅硬的木石寸寸撕裂。 “怎么會變成這樣?明明就剩下最后一步一一” 楚欽掀下轎簾的手遲遲不肯收回。 馬車中被妥善置放的趙嫣蜷作一團,纖薄如紙。 楚欽遂想到了方才死死拽著他衣袖的手指,仿佛被勒住咽喉。 趙嫣病重,然而不知哪里來這般大的力道,即便是楚欽一根根手指掰開也廢了不少的力氣。 這簾子一放下,再見便是三年之后。 楚欽閉目,只覺錐心刺骨。 到底狠心扔下簾帷。 趙茗猛地伸手又掀起,高大的青年聲音哽咽,“讓我再看他一眼?!?/br> 簾帷再度落下的時候,趙茗紅著眼眶沖著楚鈺喊道,“狗皇帝,是你們皇室欠著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必定取你項上人頭!” 楚鈺恍若未聞,他只是盯著那輛馬車。 馬車中的趙長寧離他越來越近。 給他心中播下毒種的十一回來了。 楚欽立在風中如一座仰止高山。 身后是黑甲昂揚的軍旗。 “若這三年趙長寧有分毫差池,便是西北鐵騎踏破京師的時候?!?/br> 每一個字重愈千金。 馬背上的天子冷笑道,“楚欽,你以為你是誰?” 他的生母楚欽妄圖染指。 他的江山楚欽妄圖染指。 連十一也…… 楚鈺眼神復雜地盯著楚欽。 “小皇叔 ,早知你我今日走到這般地步,當初在火海中又何必拼死救我?” 楚欽笑了。 當初如何能知今后事? 他小心翼翼隱瞞的,無論是與驪妃的過往,亦或是趙嫣未死的真相皆暴露于人前。 涌動的風聲中傳來楚欽諳啞的聲音,“我從未后悔救過你?!?/br> 楚鈺馬背上的身影一頓,竟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走到這一步,錯的人究竟是誰? 天家無情罷了。 皇室之人的宿命,注定要因爭奪而漸行漸遠,分道揚鑣。 而這已經是相比你死我活最好的結局。 硝煙滾滾,塵土飛揚。 八千銀甲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一輛馬車。 野曠日暮,雪水上有泠泠波光躍動。 楚欽立在界碑前,身邊只剩下他的黑甲。 楚欽干裂的手指輕輕碰了碰界碑,投在枯黃草地上的剪影似乎在沉默地背負巨大的痛苦。 他低聲道,“趙長寧,你在和誰說恩斷義絕?” 喉間有濃烈的血腥蔓入唇齒,楚欽生生吞咽了下去。 而那股腥氣久久不散。 遠處的駝鈴叮鈴作響。 雄鷹在廣袤無垠的天地間盤旋。 牧羊人歸家時候哼著塞外悠揚的小調。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br> 駱駝和羊群都在。 西北變回原來的西北。 唯獨不見趙長寧。 第一百七十章 永歷五年正月底,西北軍最后的一批軍隊撤回,一切看似塵埃落定。 西北王回到鄴城之后終日閉門飲酒,鬢生白發,外人不知原因,眾說紛紜。 永歷五年二月初,早已回京的劉燕卿因治水有功,提攜至戶部,雖不如從前在刑部的官職高,沒有當初風光,到底不容小覷。 荒廢的劉府重新修繕,門前落滿塵灰的長明燈被侍從摘下。 于是兩年前的冬夜所發生的一切便掩蓋入高門大院之中。 劉府中辟一處藥房,藥房中皆是珍稀藥材,藥房的隔壁是一處寢居,隱與嶺南時候的格局相似。 趙嫣清醒之后除了看到劉燕卿的時候冷笑出聲,再無多余表情。 福寶覺得公子與秦王在一起時候多出的幾分煙火氣消散殆盡。 劉燕卿抬起趙嫣的下巴端凝道,“你恨我?” 趙嫣拂開他的手。 劉燕卿笑了,“西北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不要命地去?” 趙嫣譏嘲道,“我無需你如此耗費心機?!?/br> 劉燕卿搖頭,“趙長寧,我以為你是聰明人?!?/br> 趙長寧執意要撞的頭破血流,那他便等著他頭破血流的那一天。 劉燕卿拂袖而去。 趙嫣盯著劉燕卿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趙嫣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回到京城的一瞬間,如同被一枚毒釘釘死心臟。 他被潮水般涌動而來的前塵往事勒住脖頸,四肢僵冷,血脈凍結,一個人倒在冰冷的床榻上看著雕梁畫棟的屋頂,像一具沉默的尸體。 縱然少年的趙長寧能寫出“豈因禍及而避之”這樣的話,一路千溝萬壑走到最后,也不免生出逃避之心。 他妄圖在西北尋一隅平靜。 而即便是這樣卑微渺小的心愿仍舊無法實現。 他像一縷鬼魂,開始畏懼白日的燈火。 他想喝酒,每日卻只能飲到苦藥。 長夜寂靜的可怕,白日漫長的嚇人。 趙嫣的魂魄在日漸枯萎,他的rou身卻在日漸恢復。 趙嫣知道在中原與西北的邊境,那片廣袤無垠的土地上,他失去了他的光。 他重新回到了棺材中。 新的棺材四四方方,嚴絲合縫。 再也不會有光能照進來。 永歷五年的二月底京城下了一場飛雪。 這一日福寶扶著趙嫣下了榻。 即便并非趙嫣所愿,這副破敗的身子在日復一日的苦藥中好起來。 趙嫣慘白的唇瓣漸漸有了隱約的紅色,枯草的發絲有了光澤。 窗柩外有紛紛揚揚的雪。 院落中的小徑被枯枝覆蓋。 趙嫣盯著枯枝中顯眼的一樹紅梅,看她濃艷如盛裝的女子般婀娜綻開。 福寶替他披上厚氅的時候聽到趙嫣的聲音,“這場大雪幾時停?” 福寶嘆息,“雪停后,公子想做什么?” 趙嫣搖頭,“我不知道?!?/br>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著。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將要死去。 太陽落山了。 于是黑夜露出來自己猙獰可怖的臉孔。 這一場飛雪裹挾著無情的風聲下的凄涼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