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劉府的小廝來報,“大人,京城有旨意過來?!?/br> 劉燕卿蹙眉,心中已隱約有猜測成形。 京城傳旨的官員風塵仆仆帶來金鑾殿上的旨意,命劉燕卿“嶺南水患已解,擇日回京述職?!?/br> 劉燕卿跪地接旨,并好生招待京城來的官員。 依照皇帝當時被算計的怒火,不出意外,劉燕卿這輩子都外放嶺南了,而今召他回京,必定是劉燕卿所擔心的意外發生。 什么意外能讓皇帝召他這個眼中刺回京? 趙嫣的身份暴露了。 若小皇帝知道趙嫣未死,第一個懷疑的人便是他,甚至也許會懷疑到秦王身上。 所以小皇帝以述職為由召他回京,意圖秋后算賬。 治水功臣如何殺? 秦王那邊,小皇帝又會有什么動作? 劉燕卿閉目,他看起來仍舊像一個不修邊幅的書生,青布袖袍下卻掩藏著一雙翻覆云雨的手。 第二日,劉燕卿與傳旨的諸位大人同行回京述職。 相郡沿途送行的百姓人山人海,有人跪在路邊磕頭,“若非劉大人治理了水患,我們一家哪里能過上好日子?”也有人道,“園子的菜將有收成,還準備送去大人府上,怎么突然就要離開?” 百姓難得遇到好官,但看劉燕卿離開嶺南時候的馬車便知是兩袖清風的人物,在相郡做太守的人高升時候,哪一個不是搜羅滿箱的金銀財寶?而劉大人離開的時候除了些藥材,什么都沒有。 百姓們便想到了劉大人府上兇悍病重的妻子。 熱情的百姓在人群中喊,“大人高升,劉夫人病情在京城必定能治?!?/br> 劉燕卿彎了彎眉眼,這劉夫人三個字聽起來格外順耳。 同行的官員儼然被這十里送行的場景震撼,嘆息道,“劉大人在嶺南可真是深得民心?!?/br> 劉燕卿道,“不敢當?!?/br> 官員遂道,“大人此行治水有功,必定高升?!?/br> 所有人都以為劉燕卿會高升,而只有劉燕卿自己知道回京之后會面對什么。 他倒也不見急躁,年輕的天子在他眼中始終是個喜怒無常的孩子。 趙長寧,希望在京城重遇的時候,你不會后悔當初離開嶺南。 永歷五年初,劉燕卿治水有功被調職回京,離開嶺南當日百姓送行十里,哭泣與跪謝者皆有之,此情此景空前絕后。 嶺南自劉燕卿走后數十年未有水患,當地百姓甚至為之設廟供奉,終年香火常盛。劉燕卿這樣的人,只要他認真想做什么事便一定能做成,可惜這世上太無趣,鮮少有他能起心思的人或物。 趙嫣這一生第一次距西北一步之遙。 被風沙侵襲的界碑,遼闊的天空有翱翔的鷹。 西北軍歡呼起來。 趙嫣下了馬車,摘下斗笠,手指攥緊衣袖。 他看到與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 遠處有土黃色的沙丘。 沙丘上的商旅與駱駝在廣袤的天地中凝成漆黑的一點,在西北的天與地融為一體。 荒漠盡頭是堆瓊積玉的雪山,山尖松枝掛著皎潔碎雪,像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 冬日的陽光下霧藹驟散,枯林中的小貂毛絨絨地滾作一團,抖落一身的白。 “叮鈴一一” 山間傳來聲響,清脆如箏音。 像劃破清晨的第一縷日光,又像投入平靜秋湖中的石子。 趙嫣回頭問道,“那是什么聲?” 楚欽笑了,“那是駝鈴聲?!?/br> 漫長的旅途中幫助歸家的商人排遣寂寞,祈求平安的駝鈴聲。 在家中等候的親人遠遠聽聲,便知游子歸來。 趙嫣有些茫然地想著,能埋骨在這樣的地方,上天也不算苛待他了。 而上天終究苛待于他。 這一步之遙始終未曾跨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叮鈴……” 忽遠忽近的駝鈴聲中似乎還參雜別音,如山岳傾塌,走獸出林。 趙嫣與楚欽對視。 是兵戈與馬蹄之音! 黑甲的最后一批軍隊不足五千人,且沿途繞行冀州所接皆是傷員,此時若偷襲,黑甲危矣。 趙嫣心臟一跳,楚鈺當真撕毀盟約? 不,楚鈺不是蠢物,好不容易太平的山河再燃戰火,對朝廷百害而無一利。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邊境的風獵獵昂揚。 界碑前的尸骨累成森白墻。 蕭煞的枯枝落滿碎雪,吱呀一聲驟斷。 從密林中有銀甲騎兵密匝而出。 馬聲嘶鳴,號角聲起,煙塵漫山遍野,黃沙迷了眼睛。 黑甲被銀甲重重圍起,雙方兵戈對峙,明亮的刀鋒在塞外的冬陽下閃動寒冷的光。 在飛沙中有一騎行來。 停在距黑甲數尺的距離。 所經之處銀甲規整讓出一條道路,步兵下跪,騎兵頷首。 汗血馬背上的人正是大楚的天子。 年輕的天子身著甲胄,腳踩軍靴,眉宇間有先帝凜凜威儀之態,俊朗的臉孔如同刀削斧鑿,發被玉冠高束起,玉冠上的明珠流轉有光,眼中的陰鷙常年不散,在黃沙中投下巨大的影子。 那巨大的影子覆下來的時候,趙嫣幾乎以為看到了先帝,如置身寒窟,臉色雪白,急促喘息,無知無覺后退兩步。 手心出了薄薄一層汗珠,許久未發的病此時復發,猛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直到一道高大的身形擋在他身前,阻隔住毒蛇般的目光。 那個人握住他汗濕的手,手掌心干燥溫暖,驅散寒窟中的冷氣,將墳墓中的幽魂重新拉回陽光下。 趙茗與傷兵一處,盯著駿馬上的皇帝,心道今日就是拼死一戰也要護著兄長周全。 福寶戰戰兢兢躲在車輪后,實在覺得自己跟錯了主子,小命朝不保夕。 楚鈺看到了趙嫣一道朦朧的影子,很快便被楚欽擋在身后,心中不悅,勒住了馬蹄,居高臨下道,“小皇叔當知朕今日圖謀為何?!?/br> 楚欽握緊了腰間的刀。 楚鈺不惜出動先帝臨去前留給他的八千銀甲死士,可見此行勢在必得。 “陛下當真要撕毀盟約?” 楚鈺搖頭,“小皇叔知道朕要什么,若你將身后的人交出來,朕以先帝之名發誓,只要在位一天,冀北之盟便無人可撼動?!?/br> “若我不交呢?” “小皇叔窩藏朝廷欽犯,朕親自前來捉拿,于情于理都無可厚非?!?/br> 楚欽冷笑,“他究竟是不是欽犯,陛下難道不知?” 楚鈺盯著楚欽,只能看到楚欽身后一闕在風中飄蕩的白色衣擺。 他的目光移回楚欽身上淡淡道,“親自下旨判的死囚,朕如何不知?” 趙茗咬牙,“狗皇帝!你們皇室還嫌他死的不夠透不成?” 楚鈺沒有看趙茗一眼。 他對楚欽道,“他身中丹砂,小皇叔帶著人回西北,難道不是要要了他的命?” 楚欽冷笑,“我已修書劉燕卿……” 楚鈺嘆道,“可惜劉燕卿已被調職回京?!?/br> 楚鈺知道趙嫣未死,便知必與劉燕卿有關。 派人詳查劉燕卿嶺南諸事,劉燕卿到嶺南后置購藥材皆是吊命之物,宮中拿著劉燕卿置辦的藥材單子去太醫院給石院判過目,石院判雖不敢確定,卻道有六成的可能是丹砂解方。 抽絲剝繭下去,劉燕卿的身世,甚至于劉燕卿父親與前朝皇室的關系也一同被密探摸出。 劉燕卿有丹砂的解藥,又在楚鈺面前討趙嫣入劉府,可見是蓄謀已久,至于秦王在這場大戲中參雜有幾分,楚鈺并不詳知。 當夜便下旨意將劉燕卿召回京中。 而出乎楚鈺意料之外的是,他本以為以劉燕卿的本事必定早已聞風逃之夭夭,卻不料跟著京官一路安分回京。 楚鈺回想起來劉燕卿曾說過的一句“臣慕其色久矣”,心道劉燕卿也許未必搪塞于他。 劉燕卿有私心。 他不想趙嫣跟著楚欽去西北,是以在圣旨下來的時候,置楚欽的修書于不顧,奉詔回京。 如此一來楚欽想帶著趙嫣回西北,便只能帶回一具尸體。 “小皇叔,你當真忍心?” 楚欽何等聰明之人,只聞楚鈺一言便想通個中關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