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楚欽蹙眉,上下掃視室內。 但見凌亂的床鋪與干涸的血跡,卻沒有尸體。 獸皮制成的酒囊扔在一角。 楚欽撿起后放在鼻尖處一嗅,除了酒味什么都聞不到。 “福寶,你說這香料有毒?” 福寶手腳冰涼,“的確有毒,夜烏藤須所制?!?/br> 楚欽心中猛地一跳,若不是用在突厥人身上,便是用在他自己的身上。 楚欽的手顫抖著用刀將酒囊割碎。 酒囊中的酒液幾乎傾倒干凈,只在獸皮的底部看到了些未來得及勻進酒中的殘渣。 “這是什么?” 福寶看了一眼,“這是夜烏藤的香料?!?/br> 楚欽懸著的心放下。 楚欽常年與突厥人打交道,心知突厥人一年中最重要的酒rou節是他們的陰山神誕生的日子,無論身處何地都會虔誠地慶祝。 前院中的篝火說明這一點。 趙嫣定趁此時機毒殺之,若趙嫣被抓,那此刻突厥人的院落中不可能空無一人。 趙嫣逃了。 楚欽背上汗濕一片。 趙嫣會往哪里逃? 楚欽的目光落在傾倒的木椅下,見一熟悉的用尖刀刻下的符號。 那是宮中所用之暗跡。 幾年前楚欽在大火中將昏迷的天子交托于趙嫣時,童章沿著同樣的符號,在荒山的懸崖上找到了楚鈺。 楚欽身邊跟著的皆是西北軍的精銳,喬裝作商隊裝扮,帶著福寶沿暗跡往南行去,直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中聽到遠處的馬蹄聲,示意潛伏暗處,福寶牽著小馬逃到草叢中隱藏了身形,在簌簌的冷雨中凍的發抖。 馬蹄聲漸近。 楚欽隱匿樹梢。 借著月光瞧清樹下一行。 為首的宗曷與他西北戰場中交過手,盡管作漢人打扮,那高大的身形與絡腮胡須卻難以掩飾。 楚欽暗中心驚,若連宗曷都在此處,只怕阿圖魯與須卜已虎視眈眈。 宗曷一行十數人,楚欽一行只有五六人。 楚欽手臂微動,作一偷襲的手勢。 以少敵多,需出其不意速戰速決。 西北軍精銳心領神會,腰間弓弩備起。 宗曷一行在林間疾行,凌空有羽箭驟風射來,以力破千鈞之勢,宗曷反應極快躲過一劫,他身后跟著的突厥人則沒有這般好運。 有人射中心臟,有人手臂受傷,一時間馬聲嘶鳴,哀嚎遍地。 就在此時楚欽一行從樹梢一躍而下,兩方人馬纏斗一團。 楚欽身邊的精銳異常悍勇,偷襲成功一朝得勢力求速戰速決,宗曷一行傷兵累累殊死一戰,一時形勢膠著。 楚欽身后有胡人舉刀的時候,躲在草叢中的福寶咬牙拽了把小馬的尾巴,小馬吃了疼沖進殺陣,撞到了舉刀胡人的腰上。 胡人目露兇光朝著福寶行來,舉刀欲砍,福寶驚恐地閉上眼睛,砍刀遲遲不落,福寶掀開一條縫隙,見胡人已被從背后劈成兩半,露出楚欽黑巾覆面的臉。 那被砍成兩半的胡人正是宗曷。 突厥人群龍無首,軍心渙散,很快被楚欽等人綁縛起來,誰知這群突厥人皆是死士,楚欽還沒來得及審問,生擒幾人均咬碎口中的毒藥毒發身亡。 楚欽盯著橫七豎八的尸體吩咐道,“將這些尸體處理,莫被旁人看出。死去的弟兄尋個草地掩埋了,日后善待家眷?!?/br> 福寶道,“我呢?” 楚欽看了眼福寶,“你也隨著一起去,人手不夠?!?/br> 福寶氣結,看楚欽沉冷的眉目又不敢多言。 此一場惡戰楚欽方六人折三人,突厥十五人全殲。 楚欽牽著馬,摘下面巾,一路沿暗跡在風雨中踽踽獨行。 山路蜿蜒,盡頭有座觀音廟。 暗跡斷了。 楚欽心間猛地一跳。 冷雨落在眉睫,風聲低嘯過耳。 行至觀音廟并未見有人跡。 出了觀音廟往左是懸崖,沿路看到了泥濘踉蹌的腳印。 直到走到了懸崖的盡頭,他看到一條清瘦的影子。 狂風吹起青色的袍擺,漆黑的發在風中亂舞。 濕透如水鬼的趙嫣用手在虛空中抓著什么。 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眼中似乎有淚。 影影綽綽的月光下看不真切。 面朝著萬丈深淵。 再走一步,便像無根的浮蕊般直墜而下。 天際驚雷涌動,黑云壓城,雨聲密集。 楚欽在一瞬間心臟幾欲停擺,他喊了聲趙長寧的名字。 風雨溟晦的夜晚中,趙長寧回過了頭。 他怔怔看著楚欽的模樣。 與記憶中意氣風發的年輕軍人不同,此時的楚欽經一場惡戰,形容狼狽,面頰沾染血跡。 俊氣的眉目有些滄桑,像一柄斂去鋒芒的刀。 是什么給他的雙眼刻上傷痕? 趙嫣緊握銀刀的手驟然松開。 銀刀落進泥土中。 繃緊的最后一根弦終于斷了。 軟倒下來的時候,楚欽伸手攬住了趙嫣。 此時才有了一種趙長寧還活著的真實感。 不是活在別人口中。 而是活在他懷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破舊的觀音廟中有篝火。 楚欽扔掉手中的火折子。 馬匹拴在廟前輕輕搖動著尾巴。 觀音娘娘手中捧著纖細的玉瓶中盛滿雨水,雨水漫溢淌落腳下的泥土,泥土中蓬勃的野草在頑強生長。 楚欽多年馬上殺敵,手從未顫抖過。 如今小心翼翼抱著懷中的人,一眨不眨地盯著,仿佛錯一錯眼珠,這團飄渺的霧氣就要消失。 騎著烏追深夜奔襲恍若昨日。 亂墳崗窒息的痛楚如附骨之蛆。 楚欽的軍帳中常年點著一盞長明燈。 燈火將歇,再添新油。 果真引趙長寧魂兮歸來,墜在他懷中。 于是將他一身刻薄的戾氣化成繞指溫柔。 破舊絹窗外冷雨滂沱,長夜未明。 天際黑云暗沉,驚雷翻涌炸裂。 楚欽將青袍外裳置于篝火之上,明滅的火光映出趙嫣蒼白憔悴的臉。 寒冷的天氣,趙嫣穿的繁復,一層疊一層,青花袍擺有紅色的血跡,浸過雨水后腥氣彌漫空氣中。 唇色泛著冰冷的白,細長的眉舒展開,仿佛放下了沉重的負累,安謐昏睡。 楚欽粗礪的手指落在趙嫣的發上撥開幾縷,有銀白色映入眼簾。 趙嫣還年輕,卻鬢已星星。 他又何嘗不是。 楚欽笑了聲。 都是從年少意氣風發的日子中走過來,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歷經大起大落,如何還能有少年聽雨的心境。 物是人非這四個字,寫起來橫平豎直,只有經歷過的人知道個中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