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趙嫣死后,翰林院編書纂史的史官開始為這佞臣的一生作結。 程沐知趙嫣命不久矣,卻未曾料到大理寺的囚牢是他第一次見書注的主人,也是最后一次。 如今朝局越發艱難,內閣廢除后權歸六部,刑部重臣被貶謫嶺南。 榮昇任其舊位,榮家已然又一個趙家。 然榮家與趙家不同的是,內閣已廢,榮家再登臨富貴,權勢盈門,也不過是皇權手中的提線傀儡。 京兆尹調任六部,崔嘉接京兆尹之位,年紀尚輕,前路有潑天的功名利祿等著他。 他又是秦王府中的門生,同僚無人輕視之。 西北大軍尚有半月即將凱旋,秦王一身承襲兩爵,儼然封無可封。 陛下同太后之間不比從前親厚,可惜作起居注之人戴高已死,而起居注只有帝王大行之日才會拿予史官。 青袍的年輕人盯著天際涌動的沉云許久,頗覺風雪將至。 天下黎民有君王重,筆下蒼生唯史官重。 父輩的的儒教理想過度在程沐的身上,他人生的意義即寫史和修史。 一筆書萬世,一紙傳千秋。 程沐攤開了書案上的絹紙執筆,字跡筆挺俊秀,落紙風致尚存。 寫到“曝尸荒野,為野狗裹腹,受萬民唾罵?!边@十四字時,手中微抖,筆尖一滴濃墨墜落。 似一人心頭濃黑的血。 程沐自幼年起修習顏柳書法數年,從未出過差錯,頹喪將筆攤于一側。 手中一本未裝訂入冊的佞幸列傳,若這最后十四字蓋棺定論,往后趙嫣的名字也將與之并列。 才高命躉的前內閣首輔,于苦獄中耗盡了最后的一絲生機,死后尚要背盡惡名。 除了程沐,還有誰會卒讀他的書注七日七夜,于字里行間窺視到過去的趙長寧磊落如青竹的模樣? 劉燕卿被貶謫,戴高已死,程沐像是走在迷霧籠覆的林中,沿著蛛絲馬跡摸索前行,眼見大霧散了,卻又迎來疾風吹折枯木。 程沐出了書閣。 廊外積雪覆住草灰,晚風積威,鳥起不飛。遙見驛站信使至翰林院。 “翰林院可有位程大人?” 程沐遂拱手道,“信使辛苦,翰林院只我一人姓程?!?/br> 驛站的信使舟車勞碌往來各府,未多作托詞,恭敬行禮,信予他手后匆匆離去。 何人來信? 返至書閣,見信無落款,書程沐二字,一見便出自那位劉大人之手,一筆一劃透清風明月之逸態。 六頁泛黃的起居注,他求而不得的因橫陳于案前。 程沐逐字逐句地看過去。 暮色落山,長夜未明,瑟瑟雪花紛紛而至。 燈火映進史官一雙沉痛的眼中。 程沐只覺面頰微濕,碰了碰臉,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史官將案前的信收進懷中,出了翰林院。 發未束冠,衣未著裘,直奔皇城中而去。 望京河畔為大雪冰封。 望京河乃京城至嶺南的必經之路,過潼州南下,揚州乘水路再行二十日可至。 望京河畔停著一輛馬車。 窗牖緊閉,車下燃著炭火,火星在風雪中明滅。 不遠處有二人于雪中撐傘而立。 碎雪紛揚,傘頂籠一層皚皚的白。 邊牧和尚僧袍獵獵,手中一串經年陳舊的佛珠。 寶相莊嚴如廟中佛陀,眉心紅砂襯一張玉面,便把佛陀從廟堂墮下人世。 “大人交代貧僧之事已了結,幸不辱命也?!?/br> “多謝?!眲⒀嗲浯巳藨T常目中無人,能讓他道一聲謝的人屈指可數。 邊牧和尚笑嘆,“馬車中的人,和尚可有緣一見?” 劉燕卿丹鳳眼瞇了瞇,“你這妖僧注定與他無緣?!?/br> 邊牧和尚倒也并不在意。 “丹砂解方藥材多已絕跡,大人辛苦數年將這二十多味藥材收集一處,所圖為何?” 劉燕卿瞧了邊牧和尚一眼,漫不經心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br> 邊牧和尚道,“此話我這出家人都不信,您會信?” 劉燕卿遂道,“和尚須知,問題太多的人容易早死?!?/br> 邊牧和尚道,“人各有劫,卻非每一個人都能遇見貴人。馬車中的人遇到貴人,是前世積下的善德。福禍相倚,未嘗不是解脫?!?/br> 劉燕卿道,“陛下緝拿于你,你可能應對?” 邊牧和尚道,“出家人不在五行之中,我本欲去往東瀛諸島釋經傳道,如今正可作別?!?/br> 寶相莊嚴的妖僧自此別過后,中原此后再無一人得見之。 直到數年以后,一本傳世經書東瀛問世,這妖僧的名字便隨此經書萬載長輝。 妖僧往東瀛去,一別山重水復,再見無期。 “福寶,走吧?!?/br> 劉燕卿彎腰上了馬車。 “好嘞!”福寶揚起馬鞭,馬聲嘶鳴,四蹄揚踏。 望京河冰上積碎雪,沉冰下暗涌流動。 馬車內燃著安神的熏香。 劉燕卿懷中一襲病容的人臉色雪白,昏昏沉沉的睡著,散開的發間綴著幾縷斑駁的白。 也許他這一生都沒有過這樣的好眠。 夢中的趙長寧仗劍習武,腳踩銀色鞍,打馬過長街,有膽子大的姑娘兜頭灑落滿懷杏花。 后來一朝入仕,隨眾士子一同登上九十九梯登云階,遇到一位仁愛蒼生的君王,欽賜他為探花郎,一路提攜至廟堂高位,籌謀天下,恩蔭百姓,全一段千古流芳的君臣佳話。 劉燕卿笑著挑起一縷懷中裹覆厚衾之人散開的發絲,藥香味道裹攜著安神的熏香遁入鼻尖。 “趙長寧,你看看這盛世,就要傾覆了?!?/br> 第一百零一章 冬日薄靄的日光透出云隙。 廡殿重檐上的積雪融成水,雪水澆筑枯枝,殘葉被風卷起寸寸撕裂。 史官于紅墻外已候足有整夜。 他地位菲薄,本無詔不得見天子,全然憑一腔沸騰涌動的血氣闖入禁宮,未至深殿即為禁衛所扣押。 新任大監朱旻盛乃舊時驪妃娘娘宮人。 他正路過,見程沐冬日未著厚衾,瑟瑟發抖,心生憐憫,遂過去多與他搭話。 “陛下現有要事,程大人還是先行回去吧?!?/br> 程沐瞧著朱旻盛身上的一襲朱紅四爪蟒紋袍。 這套花衣從常平到戴高再至朱旻盛,歷朝歷代的大監無一善終者,哪一個又是簡單人物? “大監,我有重要之事奏與陛下,陛下一日不見我,我便一日侯于此,勞煩大監替我轉與陛下說情?!?/br> 朱旻盛道,“陛下殿內有事務,此時怕顧不得大人?!?/br> 朱紅殿宇和樓閣林立。 被這巍峨皇城困住的人,活著的人在漸漸衰朽,死去的人深埋地下,發不出一分聲音。 程沐抿唇,臉色微白,執拗道:“勞煩大監了?!?/br> 朱旻盛見他油鹽不進,嘆道,“待陛下閑暇我且一試?!?/br> 正殿內的階下跪著二人。 一民婦著素裳,平生見過最大的官員便是縣官老爺。 如今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錦衣衛押送于天子階下親審,眉眼惶恐,瑟瑟可憐,頭也不敢抬起。 民婦叫三娘,是王石已逝堂兄的孀妻,帶著兩個不滿八歲的孩童,王石生前對住在隔壁的嫂子頗多照顧。 阿祥是個厚實的漢子,同那民婦一道跪下。 他到底是在趙家這樣的權貴門第做過車夫,雖是平生第一次面圣,也比尋常百姓多幾分鎮定。 趙家大廈將傾時候趙嫣命阿祥去尋了王家的遠親安置鋪排生活,也有封其口之意。 阿祥安置好王家遠親,遣散趙家數百家仆后,不日趙家問罪。 一時間樹倒猢猻散,他的妻子也周折病故。 阿祥帶著孩子與身契返回潼州老家后遇到了他先前安置過的三娘一家,鰥夫寡婦來往之下搭伙過了日子。 后沒過幾天一家老小便被劉家人接走,置于劉府私宅中。 時隔長久,劉府私宅下仆待他一家周到客氣,除不能出高墻大院,甚至替孩子們請來私塾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