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林舒沒有吭聲,除了冰冷血紅的眼,他看起來仍然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趙茗卻知道,正是這雙看起來不夠有力的手,殺死了突厥人自阿必其死后第二員大將,造成了突厥人此后數月節節敗退的走勢。 楚欽少年征戰,看慣了生死,而身邊人的死去卻是頭一回,手中的酒壇不曾放下過。 趙茗是寧軻一手帶出來的。 他跟著寧軻連日血戰,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屠夫。 過去解開女人羅帶的手如今用來殺人,砍下的人頭數以百計,京城花眠柳宿的日子再回想起來恍若隔世。 與他同住的孟飛死了,寧軻也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變成塞外游蕩的孤魂野鬼。 漠河新州積尸百里,白骨曝野,每一片枯黃的草葉上都沾著腐腥。 古來征戰幾人還。 趙茗年輕的面頰上一道道龜裂的傷,英氣的眉眼中帶著遠非他這樣的年紀該有的慘烈。 西北的血火將他磨洗成為真正的軍人。 當時的情形兇險,死的若不是寧軻就是秦王。 所以人們悲痛之余卻又慶幸。 壓垮這群軍人的不是戰爭,而是人心。 楚欽喝多了酒,他沒有醉,人踉踉蹌蹌從雪中起來,酒壇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進了正廳,行至書案前,書案上堆疊著來自京城的密報。 周太皇太妃與自己唯一的孩子隔著一道明滅的燭光相對而立。 歷經三朝的女人對眼前肖似丈夫的年輕人一字一句道,“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要當心烏云會長久遮蔽太陽?!?/br> 楚欽看了他母親一眼,知母親的心思。 沉默良久,楚欽對自己的母親道,“兒子不是太陽?!?/br> 周太皇太妃指著案上累積成山的書信。 “你長久征戰,想必不知道朝廷的消息。趙家倒了,內閣被廢,連根倒下的勢力一批接著一批,如今朝廷扶持皇后的母家榮家,權力一邊倒向士子儒生,內閣之前推行的改革軍制也被一朝再度廢除,你們這些武將哪里有明天?” “若有一天陛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知道他母親死在了你的手中,甚至聽了一些別有用心之人的流言,以為你和驪妃……即便陛下如今厚待你,日后很難不對你動殺心,你這是要和歷朝歷代的那些將軍一個下場啊?!?/br> 一年的時間,京城已翻天覆地。 陛下立后,趙家傾覆,內閣廢除,朝廷權力重組,榮家一門儼然今非昔比。 楚欽展開案前的密信一封封拆過去,眉頭越蹙越緊。 趙家被查,趙嫣被幽禁趙府。 趙嫣從趙家被羈押大理寺。 趙嫣被判秋后問斬。 太后壽誕,為慶三軍,陛下大赦天下。 趙嫣被判入劉府,罰十萬金,處終身役。 楚欽盯著判入劉府四個字,握信的手一抖。 眉目沉沉把一封封信點上了燭火,眼看著薄紙化作青灰,俊美的臉帶些冷冽的寒氣。 周太皇太妃道,“你可看清楚了?朝廷局勢已非昨日……要替自己早作準備?!?/br> “母妃,今日之事全當您沒有說,兒子也不曾聽到過?!?/br> 周太皇太妃遂道,“你不愿意,我又有何話說?” 楚欽卸了盔甲,院子里的兵醉醺醺的倒了一地。 他踢了趙茗一腳,沉聲道,“護好寧將軍的靈柩,我先行一趟?!?/br> 趙茗吃了疼,嘟囔了兩聲,也不知道是否聽明白。 西北的月色照亮了遠處枯黃的草原和雪嶺。 楚欽吹了聲口哨。 烏追馬聲嘶鳴,掙脫韁繩,奪路奔來。 他拍了拍烏追的背,“烏追,你快些?!?/br> 年輕將軍一身短打戎裝,翻身躍上馬背,腰間掛著他殺人無數的刀。 西北王換了什么兵器,什么兵器就是殺人的利刃。 一路隨大軍行至京城約需兩月,單人騎著快馬路程可縮短至一月,若不眠不休星夜疾馳,又是烏追這樣的良駒,只需十五日。 別的人也許做不到,然而楚欽自少年起便陣前殺敵,單騎伏擊,曾晝夜不停,以粗糧裹腹,風塵仆仆日行千里。 他要見趙嫣一眼,帶他離開京城那個葬送一生的鬼地方! 第九十一章 劉燕卿骨節分明的手指拆開裹覆茯苓的油皮黃紙。 于是掩藏在宮中多年的殘卷攜帶淡淡的藥香終以得見天日。 邊牧和尚給劉燕卿的回信托可靠之人寄存于藥鋪中。 福寶于藥鋪中取回的時候理所當然以為這藥是給趙大人新開的方劑。 六頁皇室內貢的描龍金紙合在一起,拼成了起居注殘頁的雛形。 因年日長久而干裂泛黃,像老人枯瘦皮膚上深邃的紋路。 漆黑的字跡尚可辨認,上書“建安十六年”、“建安二十五年”等字樣。 室內燭光昏淡,室外細雪紛紛。 薄薄六頁金紙,劉燕卿整整看了兩個時辰。 反反復復,一字不落,到后來閉著眼睛,紙頁上的每一個字都鐫刻在心。 哪里是什么先帝起居,分明血淋淋的寫著趙長寧的人生是怎么被毀掉的。 第二日天際將明。 雪襯的天光乍亮,北風卷起枯黃的草葉,書案前的燭火燃盡。 劉燕卿從書案前站了起來,眼中能窺見血絲,頗有些不修邊幅。 狼毫置于新硯上,筆尖墨跡尚新。 書案前的三封拓了劉府印章的信,已各自有它的去處。 連日來趙嫣又做一場昏沉的噩夢。 京城的雪未停歇,院中的青苔覆上厚厚的銀白,高俊的枯枝“吱呀”一聲被積雪的重量壓至驟斷。 趙嫣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劉燕卿有些憔悴的臉。 劉燕卿向來云淡風輕,他跟著趙嫣這些年趙嫣從未見過他眼帶血絲,胡子拉碴的模樣。 “劉燕卿。你怎么了?” 劉燕卿抓趙嫣的手,“趙長寧!” 趙嫣低嘆,“我想去看看雪,你抱我去院子里,好不好?” 劉燕卿沉默著將趙嫣抱出了院子,院中的雪簌簌而落,他們在屋檐下,屋檐的積雪透著慘烈的白。 劉燕卿抱著趙嫣將他放在廊下的長階上,讓他倚靠著自己肩膀。 長階外一樹紅梅灼灼如火,紅蕊墜在深雪中,像一蕖紅淚。 雪花落滿了趙嫣的眉睫,四散的發上有星星點點的白。 “趙長寧,你這一生可值得?” 趙嫣倚在他肩側,聲音很低,“沒有什么值不值得?!?/br> 他身上的藥香越來越重,說話時候呵出的氣息都帶著草藥的味道,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我最想不透的事,是你?!眲⒀嗲鋼u頭道。 他手中握著幾頁殘卷想了一整夜,都沒有想明白趙嫣搭上自己的前程、尊嚴和性命甚至是身后名,所求為何? 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堪不破的事。 就像寧王到死都想不明白他不是輸在了嫡庶之爭上,就像劉燕卿從未看透過趙嫣,就像趙嫣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兜兜轉轉又回到原地的。 趙嫣猛烈地咳起來。 劉燕卿細致地拿絲帕拭干凈他唇瓣的血跡。 趙嫣生生咽下了喉間鐵銹一樣的血腥味。 趙嫣天生不喜逃避,哪怕遭逢了潑天大難,也都是直面刀尖。 若有想不透的事,便日日去想,夜夜思慮,把自己磋磨形銷骨立,撞了南墻也不肯回頭。 這樣的人總是命苦,憂心太重,牽掛太多,就像崩緊的弦,總有弦斷的一天。 劉燕卿細長的手指拂開了落在趙嫣發上的雪花。 “我是不是等不到見他了?” 劉燕卿知道趙嫣問的是誰。 “西北大軍前幾日已從西北班師,需要兩個月才能回來。趙嫣,不要等他了?!?/br> 趙嫣咳嗽了兩聲,雙目沉沉看著飛揚的雪,短促笑了聲,“老天從未厚待過趙長寧?!?/br> 趙嫣少年時候懵懂熱切,不知情為何物的時候被先帝一手砸的七零八落,從此情愛在他這里便是殺人的刀刃。 他對秦王與其說是什么情愛,倒更像絕境中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