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什么東西?” “幾頁缺失的起居注?!?/br> 劉燕卿出宮后還見了一人。 此人正是那邊牧和尚。 邊牧和尚年輕俊俏,端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眉心一點頗為妖異的紅砂,肩上的袈裟于風中揚起,顯然于宮門口等待多時。 “和尚見過大人?!?/br> 劉燕卿散漫近前,便聽邊牧和尚道,“按照大人吩咐,每夜均在太后案前點攝魂香?!?/br> 攝魂香名為攝魂,不過是醫者的小伎倆,有催眠之用,太后那女人殺了自己的女兒,遂夜夜夢見,邊牧枕風一吹,哪還能分辨什么迷香。 “等陛下大赦天下的旨意出了,這香便不必再點了?!?/br> 邊牧和尚應是。 “你在宮中,過些日子也脫身罷,俗世污穢,別糟蹋了你這方外之人?!彼@話半開著玩笑,倒頗不正經。 邊牧和尚唇瓣勾出一抹邪笑來。 “女人軟枕羅香,手中金銀權財,和尚求之不得。這天下還沒有和尚脫不開身的地方?!?/br> 劉燕卿遂道,“近些日子在戴高身邊安插些人盯著,以防萬一?!?/br> 戴高是最熟悉常平之人,起居注殘頁若是還在,能找到的人便只有戴高,卻不能盡信于他。 邊牧和尚嘆道,“能讓大人機關算盡的人,可真讓人生羨?!?/br> 算計了太后,算計了陛下,也許連邊關大捷也一起算計進去,可不是機關算盡? 劉燕卿笑,“滾吧?!?/br> 第八十六章 從太后在普濟寺禮佛遇到邊牧和尚,便落入了劉燕卿的網中。 這張網的邊邊角角羅織的很早,早至劉燕卿于帝王殿前向楚鈺討一個承諾的時候便初現端倪。 劉燕卿經過邊牧和尚之口提出大赦天下的節點很是巧妙,剛好是在邊關大捷之前。 如此把大赦天下一手變成了大勢所趨。 趙嫣這條死里逃生的性命,是劉燕卿費盡心思算來的。 這里頭每一步行將踏錯,都可能遭到反噬。 劉燕卿這樣的人太過聰明,知審時度勢,知趨利避害。 生來散漫不羈,最怕麻煩,做慣了鷸蚌相爭的漁翁,到底還是將自己卷進了風云。 農歷十一月初十。 太后五十壽誕,朝廷公布了邊關收復失地的捷報,大赦天下,百姓無不歡喜沸騰也。 大赦天下是大楚一道仁慈的律令,牽涉之人甚廣,原罪孽深重者免其死刑,可改判之,原罪孽較輕者直接免罪,百日為期,以觀后效。 金鑾殿前,劉燕卿對白玉階上的天子直言道,“陛下,臣有事稟?!?/br> 楚鈺揚眉,頗覺奇道,“何事?” “陛下是否還記得曾經答應予臣的一個承諾?!?/br> 楚鈺看了他一眼,“但說無妨?!?/br> “臣向陛下要一人,趙嫣?!?/br> 楚鈺手中的折子猛地合了上。 劉燕卿遂笑,“臣曾聽錦衣衛副使大人說,陛下在尋一名叫做十一的侍衛?!?/br> 他聲音略一停頓,繼續道,“臣曾在秦王門下做門客,遂與副使多談了些,而據臣所知,秦王名下的黑甲中并無副使形容體弱多病之人?!?/br> 并非錦衣衛的人酒囊飯袋,而是楚鈺從未想過秦王沒有對他說了實話。 楚鈺站了起來,“你是說,皇叔騙朕?” 劉燕卿如實道,“十一之事牽扯秦王與趙嫣,且迷霧重重,陛下若是信臣,臣愿為陛下分憂?!?/br> 楚鈺重重放下了御筆。 大赦天下這道旨意由多方原因推波助瀾造就,十一也是其中之一。 十一,金刀和趙嫣之間的關聯。 若把趙嫣交給劉燕卿,或可破僵局。 此人聰明,常有非常之手段,只不好掌控在手中。 “依你所言,趙嫣該如何判?” 劉燕卿垂眸,面不改色,“罰十萬金,處終身役,世代為奴,判歸劉府?!?/br> 相比于流放,世代為奴對一個曾經呼風喚雨的權臣來說無異于誅心之舉。 楚鈺看了他一眼,“你對你這舊主倒是全無半點情面?!?/br> 他還記得當初趙嫣為了立劉燕卿為次輔屢次逼他的情形。 也不知趙嫣心中是何滋味。 劉燕卿細長的一雙眼折著笑,“這世上人人趨利往來,陛下何必單說微臣一人涼???” 楚鈺擺手,“退了罷?!?/br> 劉燕卿走后,暗處的影子現出來。 錦衣衛上前。 “他所言可當真?” 錦衣衛副使拱手,“劉大人當時問了臣很多關于十一的事,看神情模樣不似作偽?!?/br> 楚鈺擺手,“這些日子派人盯著劉府,趙嫣、劉燕卿與旁人往來諸事,皆報于朕?!?/br> “浮鳶,提筆擬旨?!?/br> 楚鈺身邊立著的美貌宮女子娉娉婷婷行來,提筆落字。 “并肩王取外夷十五州,今勅降恩命,大赦天下,罪臣趙嫣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判終身役,罰十萬金…” 到世代為奴四字時候,楚鈺難得一滯,這四字終究不曾說出來。 伏案的浮鳶仰頭試探道,“陛下?” 楚鈺定定看了眼案前墨跡未干的白紙黑字,終于道,“秋后執行,以儆效尤?!?/br> 而只有劉燕卿自己知道,方才在金鑾殿前,他若有一字差池,便要引火焚身。 只要能保住趙嫣的性命,無論是“終身徭役”亦或是“世代為奴”,人攥進他劉府,這里頭能折騰的彎彎繞繞便很多了。 他這張網,收的時候網羅住了一只鳥兒。 這只鳥兒被人撕裂了翎羽,如今氣息奄奄。 第八十七章 “罪臣趙嫣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判終身徭役,罰十萬金,緩期秋后執行,以儆效尤?!?/br> 趙嫣手中的鐵鏈被斬斷。 榮昇沉默的看著他,說不出恭喜二字。 趙嫣這樣的人生來就該高居廟堂,如今墜落塵土,豈是惋惜二字可囊括? 雖說未落得五馬分尸的下場,僥幸保住性命已是厚待,然而到底意難平罷了。 于趙嫣本人而言,茍且偷生的活著,也許不如一刀斬斷頭顱來的痛快。 趙嫣咳了兩聲。 他已做好赴死的準備,卻不知道哪里出了差池。 趙嫣畢竟是官場中人,熟讀律法,心中有感,這一出大赦天下的戲碼背后應當有人cao縱。 他踏進大理寺的門時秋草枯黃,如今踏出的時候已是初冬,干枯扭曲的樹干和寸草不生的荒野儼然讓他生出恍若隔世的錯覺。 榮昇立在他身后,他想說以后有什么事,若是有別的人欺負,可以來榮家尋他。 然而張了張口,說出來的竟只有一句,“那劉大人與你有舊,應不會刻意為難?!?/br> 趙嫣仿佛沒有聽見。 榮昇便又道,“我會約束榮穎,不會讓他再來尋你麻煩?!?/br> 直到聽到了榮穎的名字,趙嫣才淡淡看了他一眼。 “我倒是有些羨慕榮穎。你們榮家,天塌下來都有人替他扛著?!?/br> 而在趙家,趙嫣就是趙家的天。 趙嫣塌了,趙家也便塌了。 他病體未愈,瘦骨支離,低咳了兩聲,忽而道,“看在榮大人多為照顧的分上,榮三公子做過的事我不欲計較,但他若下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我定不會讓他活著回榮家?!?/br> 榮昇閉了閉眼睛,道,“你不會再見到他?!?/br> 擦肩而過時候,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藥香。 榮昇的腳像在地上生了根。 從趙嫣一腳踏出了大理寺的門檻,他便不曾再動過一步,看著那道清瘦的影子在眼前漸行漸遠。 后來入目飛花落葉,已觸不可及。 他邁不過大理寺那道低矮漆紅的門檻,亦走不出榮家這座堅若磐石的金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