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人在皇帝手中被一寸寸撕壞,而他在一點點的修補。 毀壞一件物事的時候容易,修補起來卻格外耗費心力。 榮昇伸手在昏迷的人額頭上輕輕一點,細白的額上遂落了一個泛紅的指印。 榮昇笑著搖頭,“你倒是人事不醒,萬事不愁了?!?/br> 一縷發絲垂落肩膀,濕漉漉纏下來,發梢的水落在指尖。 似乎在他心上也圈出了細碎的漣漪。 榮昇收回了指尖,眼瞳忍不住落在烏黑發鬢間交纏的白色上。 趙嫣是建安十五年的狀元,高中那年聽聞是十六歲。 到如今也沒有多大,卻已早生了華發。 冰帕子一個時辰一換,裹在厚重毯中的人蒼白的面頰泛著因高熱而生的暈紅,新換的衣衫溫軟如玉,靠近的時候,淡淡的藥香從身體發膚中透出來,連著衣裳都熏染上薄熱而緋艷的氣息。 他飲不進去藥,榮昇便以口哺之。 連唇瓣都是軟膩而幽熱的。 唇舌交纏,guntang殷紅的舌尖似乎感受到了入侵,微微一顫。 榮昇心神一蕩,險些翻了盛著熱湯的藥碗。 整整折騰了一夜,熬到第二日,榮昇的眼中布滿血絲,塌上的人熱才將退。 石院判說,若是退了熱,這一趟鬼門關便又熬過來了。 趙家才倒了多久,趙嫣便走了兩趟鬼門關。 沒了權勢的倚仗,人人都想撕碎他。 他沒有命再折騰第三回 了。 趙家失勢的時候若是一杯毒酒了斷了,如今想來還仁慈些。 第八十二章 深夜,一盞宮燈于書案前燃起。 戴高躬身進來,“陛下,皇后娘娘送些點心過來?!?/br> 楚鈺蹙著眉頭,重重放下了手中的御筆,“讓她回去?!?/br> 想必又是來替太后勸他。 太后前些日子去普濟寺上香,往宮中帶回了個俊俏的和尚,喜愛的緊,日日帶在身邊。 后宮中的荒yin事楚鈺見了不少,不涉朝政,楚鈺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太后早年在先帝的后宮中還只是四妃之一。 這個頗有手段的女人親手摔死了自己當時還在襁褓中的公主,這才除去了先帝最寵愛的明妃。 得了皇后之位,許是報應,膝下只有楚鈺一子。 小公主死的那日恰是太后的生辰。 近日太后夜來幽夢,總夢見嬰兒幽怨鬼魅的哭聲。 那叫邊牧的和尚便對太后進言,小公主這是地下魂魄不寧。 需在小公主的忌日做場大的法事,若能借著太后壽誕大赦天下,也能洗去些太后早年的殺孽。 小公主亡靈方能入六道輪回。 大赦天下不是后宮事,是前朝事,牽連甚廣,便是楚鈺亦要三思而后行。 殿外立著一盛裝女子,身后跟著數名宮裝麗人。 雖還年輕,已作婦人裝扮,花一樣的相貌,里頭的陛下卻不肯多看一眼。 “他不肯見?” 已做了皇后的榮四姑娘低聲問戴高。 戴高搖頭,“太后娘娘的事,陛下也頭疼的緊呢?!?/br> 榮四姑娘垂睫盯著鞋尖,淡淡笑了聲,“罷了,總管先忙去?!?/br> 她盯著這重重的宮墻,錦繡的牢獄把她和對她無心的男人關在一起,生而同衾,死亦同xue。 帝王的案前置一副筆墨未干的仕女圖。 那仕女身姿窈窕,纖細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臉部卻留白。 沒有人的臉能配的上這樣的一束腰。 影影綽綽的,細長的眉,雪白的膚,微熱的唇,那張蒼白又美貌的臉浮現在眼前,同畫中的女子重疊,若是貼上花鈿…… 等年輕的帝王意識到自己方才想了些什么,眉目沉沉地將那幅美人圖點在宮燈上。 肆虐的火焰將畫中的女子漸漸吞噬。 趙嫣清醒過來的時候,已過三日。 他低低咳了兩聲,晨光熹微透過高墻的窗柩,隱約見外頭枯草青黃,秋風蕭瑟之景。 榮昇守著他,見他醒來時候眼中罕見有了笑意,“總算醒過來了?!?/br> 趙嫣上下打量陳設,便多問一句,“這牢中……” 榮昇道,“也不全然是為了你,陛下囑托過,行刑前不可出問題?!?/br> 趙嫣垂眸,“多謝?!?/br> 他們本也不是熟悉的關系,又都非多話之人,便相顧無言。 榮昇能清楚的看到,趙嫣自從清醒過來后,身體中有什么被抽走了。 直到很久以后他回想起來才知,是寧折不彎的根骨。 趙嫣不肯做皇帝塌上的玩物,所以做了人人得而誅之的佞臣。 十多年后竟又輾轉入帝王塌上被當成女人一樣的糟踐。 先帝沒有壓彎的脊背,在楚鈺的手中被一夜磨折。 而那時候的趙嫣只是沉默著,并不怎么說話,眼中無悲無喜,似乎與平日也無甚不同。 若非有一次榮昇過去瞧了一眼。 趙嫣做了噩夢,軟弱的蜷縮在塌上,拼命的搖頭,發絲凌亂,一只手抓到了榮昇紫色官袍的衣擺,便再不曾松手,眼淚一滴滴的無聲墜在了榮昇的袖口,可憐的像一個被人奪走一切的孩童。 榮昇將他半摟在懷中,一下一下的拍打著他的背,直到人重新安穩的入睡。 只有榮昇自己知道,他心疼了。 某種情緒像潮水一樣翻涌,流經四肢百脈,卻不能破匣而出。 第八十三章 程沐并沒有見到戴高。 便想再去尋一次趙嫣,大理寺的人閉門謝訪。 程沐心中裝著事,又數日未眠,縱然年輕,到底受寒病了幾日,他家中是歷代修史的清貴門第,卻沒有別家子弟嬌生慣養的毛病,拖著病體去太醫院抓幾副藥。 太醫院的石院判是程沐的舅父,遂去石院判處抓了幾副藥材。 石院判見他兩眼泛青,便多問了幾句,“因何事把自己搞成這般模樣?” 程沐搖頭苦笑,“多看了幾日書注罷了?!?/br> “什么人的書注?” “趙嫣?!?/br> 石院判多看了程沐兩眼,“如何?” “我總覺得他與傳言不同?!?/br> 石院判放下了手中搗藥的碗,“也許與他身上丹砂有關?!?/br> “丹砂?” “丹砂是宮中禁藥,知道的人不多,壞人身子,毀人壽命,活不過十來年了?!?/br> “舅父是說……”程沐心中一顫。 “他身上本便帶著丹砂,又幾經折磨,別說十來年,撐不撐的到秋后行刑,還是兩回事呢?!?/br> 程沐拽住他舅父的衣袖,干澀地問,“丹砂可有解?” 石院判道,“丹砂并非出自我朝?!?/br> “前朝劉氏高祖自平民登帝位,諸舊臣不服,高祖仁慈,懷安順之心,賜西域陳年佳釀?!?/br> 程沐熟讀史書,自然知道結果,“這十余名舊臣十年后皆病歿?!鞭D念間便道,“莫非這十余名舊臣所中便是丹砂?” “老夫縱觀典籍,史書所載其病前癥狀同丹砂一般無二,確有可能出自前朝劉氏?!?/br> “諸野王?”程沐想到一人。 諸野王乃劉氏高祖皇帝之子,卻醉心于醫毒蠱蟲,煉化丹藥之奇術,其聲望不在政治,而在杏林,可與鵲圣比肩。 石院判笑了,“孺子可教也。諸野王劉長已于九十高齡病逝于江南草堂,比他做了皇帝的兄長多活了四十多年,其子孫皆謝絕于皇室封賞,或從商從醫從農,漸已與劉氏皇室無任何關系。劉氏王朝傳至三世,天下大亂,后來胡人禍國,中原淪陷,也不知諸野王這一支血脈如何?!?/br> “諸野王自他的兄長登基便遠離朝堂,不涉政務,當是看正清了自己兄長的能耐。早料到了王朝傾覆的一天?!背蹄鍝嵉?。 劉氏王朝第二任帝王任用jian佞,窮奢極欲,已民怨沸騰,到第三任帝王登大位則千瘡百孔,無力回天。 后才有了外夷趁機禍國,大楚高祖于小周山揭竿而起的史證。 這劉氏王朝的第三位皇帝遂變成新朝的平原侯,輾轉幾代,至楚宣帝手中以滿門抄斬做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