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與妖怪的約定不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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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來到鈴蘭小姐出發前往現世的那一天。 據聞要渡往現世,得先通過從天神屋外直直延伸出去的吊橋,再走過由中、低等的小妖所經營的商店街,爬上前方小山丘的石階通往山頂,最后打開連接異界的「境界石門」。越過那道巖石的大門,就能抵達現世了。 「好了,大功告成?!?/br> 我在別館的廚房里做了便當。以前還不知道大老板身分時,我把便當送給了那個坐在鳥居旁的妖怪,這就是當時所用的便當盒。 里頭裝的是平凡到不行的家常便當菜。有日式炸雞、煎鮭魚、蔥花雞蛋卷、白芝麻涼拌四季豆、還有金平炒紅蘿卜牛蒡絲。竹筍炊飯的正中間,還放了一顆腌梅干。 我想若能做個便當給鈴蘭小姐帶上路就好了,于是便問了她喜歡吃的菜。 這么說起來,我才發現自己來到隱世至今,時間也只不過一個多星期?,F世的大學應該老早就開學,再這樣下去鐵定要留級了。 到底何年何月我才能回到現世呢…… 「小————葵————不得了啦!」 就在此時,貍妖女春日沖進別館內。她的貍貓尾巴徹底露了出來。 「到底怎么啦?」 「不得了啦,八幡屋的那群一反木綿,正聚集在天神屋外面??!」 「……咦咦?」 我高聲大叫。一如往常待在房間里發懶的雪女阿涼也走出房門,問究竟發生什么事,春日便快速地對她說明了一遍。 「他們一定是得知鈴蘭小姐要去現世啦。那幫家伙強硬地要求我們把鈴蘭小姐交出去。通往現世之門再過一會就到開放時間了,這樣下去鈴蘭小姐無法安心上路的。啟程異界奢華方案主打的賣點明明就是讓客人能舒適地展開旅程??!」 「事態可嚴重了呢?!?/br> 「大老板說,用盡任何手段也要讓鈴蘭小姐安然無事越過境界的石門?,F在大掌柜正在拚命想法子啊?!?/br> 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我用銀次先生幫忙準備的櫻花圖案包袱巾,將便當盒包妥后揣在懷里,急忙奔向柜臺。 柜臺的狀況如我所預期,陷入一片sao動。來天神屋住宿,即將啟程出發現世的妖怪房客們聚集在這里觀察狀況。 我撥開這一大群妖怪,走向旅館的門口。 天神屋的干部與八幡屋的一反木綿們,雙方正隔著連接深谷兩端的吊橋互相對峙,氣氛簡直一觸即發。 「去轉告天神屋的大老板,把女郎蜘蛛鈴蘭給交出來!我們可是透過正當手續娶鈴蘭為妻,你們現在的行為等同于綁架。我會向中央申請,對你們提出告訴喔!」 一反木綿小老板手拿著類似木制擴音器的東西放在嘴邊,大聲地喊道。 上從老爺爺,下至小老板的一幫手下,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進入備戰狀態。一反木綿們就像武士一般穿戴鎧甲與頭盔,腰間掛著刀,背后插著旗子。這造型讓人覺得有如在模仿桃太郎,但討伐的對象卻只是一間旅館,感覺完全走錯戲棚。 「吵死啦,這群一反木綿!你們這是妨礙營業!」 反觀天神屋這方,卻只穿著印有天字圓紋的外褂??烧f是手無寸鐵。 「這里是握有天下之權的天神屋,要向大老板提出告訴?是誰說出這種不知分寸的狂言!再說你分明是用錢買通藝妓屋,哪里透過正當手續了?誰要讓鈴蘭嫁給你這種家伙!」 站在天神屋陣容正中央的,是鈴蘭的哥哥大掌柜。他雙手扠腰、兩腿站得大開,還拿起擴音器放在嘴邊,對對方的要求展開反駁。 「鈴蘭打從心底討厭你,甚至還說你這家伙很惡心!你啊,對女子這樣死纏爛打,弄得人家不舒服,到底哪里開心了?這個變態混賬!小心我把你不堪入目的情書公開啰!」 土蜘蛛從外褂袖口中猛然掏出一張信紙。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本神氣的一反木綿小老板臉色鐵青,抱頭不知所措。 「爺爺,區區一只土蜘蛛竟然打算對我做出妨害名譽這等過分的事!」 「是啊,就算是鈴蘭小姐的兄長,妨害名譽實在太超過了?!?/br> 老爺爺大聲呼喊「在此架設大炮」,就像當時在妖都統率弓箭隊一樣,在深崖邊架起好幾座大炮。 「等等、現在是要開戰的意思嗎?」 觀看情勢的我不禁抱緊便當往后退。 大炮無情地擊發,傳出如雷轟頂的巨響時,悲鳴聲也四處響起,低階的員工們紛紛躲到天神屋大掌柜曉的身后。 曉化為原形,以巨大的土蜘蛛之姿現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下飛來的炮擊。 「曉!」 就連我也替他擔心起來,但在冉冉上升的煙霧中,現身的是毫發無傷的他。不愧是在現世引起sao動,連驅魔師也不敵的大妖怪??磥磉@種程度的攻擊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一反木綿的兵力之中有一部分打算渡橋過來,卻被土蜘蛛的絲纏住并拋開,翻身跌下深谷。又或者遇上在空中靈活自如的天神屋庭園師————鐮鼬,多數士兵被一刀兩斷。簡單來說,因為他們是「布」,又沒有鐮鼬那般如忍者的專業身手,所以輕輕松松就被打倒了。 而敵方依舊沒有停下炮擊,使天神屋的員工多多少少也受到波及。大多數的炮火都由員工rou身擋下,雖說他們是妖怪,吃了炮擊也不可能不痛吧。 但這里是天神屋————讓眾多客人住宿的一間隱世旅館。 所有員工都拚命地守護這間旅館,以及所有房客。 「葵?!?/br> 此刻,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拉住我的肩膀。 是大老板。他的身邊還站著頭戴斗笠的鈴蘭小姐,她垂著頭以掩飾身分。 門口不停哇哇作響的sao動聲與炮擊聲,現在在我耳里好似漸漸遠去。 「葵,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希望你能護送鈴蘭平安抵達現世?!?/br> 「咦……我嗎?」 「沒錯。你對現世了如指掌,能順利帶著鈴蘭前往目的地吧?」 「目的地?」 嗯?鈴蘭小姐的目的地會是哪里? 她扭扭捏捏地看著我。大老板則繼續說。 「這里有兩張穿越『境界石門』的通行票,你跟鈴蘭一起搭乘空中牛車到對面的小山吧。來,往這里?!?/br> 「……」 我心中抱著一個疑問————這代表我也可以回去現世了嗎? 搞不太清楚狀況的我被大老板拉著手帶往天神屋的中庭。銀次先生也在那邊,而牛車也早已準備好。 「好了,鈴蘭小姐、葵小姐,請上車吧?!?/br> 銀次先生對我困惑的表情為難地笑了笑,便馬上催促我們上車。這讓我更不安了。 「大老板,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 「還問我……」 我就這樣抱著便當,在毫無頭緒的狀態下跟在鈴蘭小姐后頭上了車,在車上我看著大老板。然而他卻一臉悠哉。 「等一下!這個這個!」 此時,雪女阿涼把我上學用的包包拿了過來。 「沒帶上這個,應該會有諸多不便吧?」 「哦哦……阿涼,很貼心嘛?!?/br> 「討厭啦,大老板,不貼心的話怎么能勝任『女二掌柜』呢?」 阿涼的神情凜然有神,完全無法想象她剛才還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被大老板稱贊的她,似乎很得意洋洋。 「葵,鈴蘭就托付給你啰?!?/br> 「……」 「你要是成功護送鈴蘭平安抵達目的地,我就答應讓你在天神屋開餐館……一言為定?!?/br> 大老板只說了這句話,便指示牛車的車夫啟程出發。 「等等……」 回到現世后,我又要怎么回來隱世這里? 我正打算問大老板,他卻只是露出往常那張無懼的笑容。銀次先生則像是目送女兒前往遠方的母親,臉上寫著擔憂。然而,阿涼卻意外充滿男子氣概般地雙手扠腰,仰望著逐漸升上天空的牛車。 我因為太過震驚,想問大老板的話也沒能說出口。 「……葵小姐?」 鈴蘭小姐似乎發現了我不太對勁。 她輕輕拉了好幾次我的和服衣襬,露出看似不安與充滿歉意的表情。 「非常抱歉,讓你因為我而受到牽連?!?/br> 「不、不會……這沒關系啦?!?/br> 「我說我只身前往就可以了,但大老板卻要我帶著葵小姐你一起……」 「他應該是擔心現在的現世跟鈴蘭小姐所生活的那時候,已經截然不同了吧。也許大老板的判斷是正確的喔?!?/br> 我們乘坐的牛車在空中飛行,很清楚能感受到時不時載浮載沉的升降感。 我拉起后方的門簾,探頭俯瞰下方。對峙于深谷兩端的妖怪大戰仍然展開中,天神屋的妖怪們果然很強大啊…… 然而就在牛車準備越過掛著吊橋的深谷上空時———— 我發現交錯的炮火正朝我們這飛來,不禁大叫出聲。 位于地面的天神屋妖怪們也紛紛發出近似悲鳴的「啊啊啊啊」叫聲。 然而炮彈并沒有成功射到這里來,因為白色的蜘蛛絲出現在我們眼前包覆住炮彈,往深谷拋了下去。 「……是曉?!?/br> 看來是外型化為土蜘蛛的曉守護了牛車。鈴蘭小姐得知后,不假思索地將身子探出車外,大聲喊道。 「哥哥,請您保重!」 土蜘蛛曉的復眼狠狠地往這瞪過來。雖然雙雙無語,但這對蜘蛛兄妹在交會的眼神中,應該也互通了彼此的心意吧。 鈴蘭小姐的肩膀顫抖著。 由于太危險了,我請她坐回車里。 而下面的世界卻越來越sao動。剛剛鈴蘭小姐的聲音使一反木綿群起嚷嚷著「在上面」、「她打算從空中逃跑」。 「鈴蘭!是我??!嫁給我吧!」 一反木綿小老板輕輕化作一片布幔,打算飄到我們這里來,于是我冷靜地拿出插在背后的八角金盤扇,扇了一下。 那塊布輕輕松松就被吹走了。 取而代之飄來手邊的是一張情書。 上面寫得長篇大論,盡是些「我一直看著你」、「我在暗處注視著你」,甚至還有「我躲在草叢里一睹你的風采」等充滿跟蹤狂氣息的內容,光看就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以一句「本人反之介今后將永遠在你身后」結尾,完成-篇猶如恐怖片的文章??傊揖彤斪鳑]看到,將信再次往空中一扔。 我們所乘坐的牛車很快就抵達小山丘山頂。 在現世不用爬多少石階就能看見古老的小神社,在隱世卻得一股腦地往上爬完漫長無比的石階,才終于到達「境界石門」。 石門的周遭結起粗繩與數量眾多的符咒,是一塊流竄神圣而凜冽氣息的神靈守護之地?,F在我們佇立于那巨大的石門之前,抬頭仰望著。 此處乃隱世之「境界石門」, 為高天原、常世、隱世、現世、黃泉與地獄之境界線。 出境者須將通行票系于守門之朩上。 【一:現世二:地獄三:常世四:公休五:隱世六:黃泉日:高天原】 豎在石門旁的告示牌上頭寫著這樣的內容。 看來根據日期不同,開放通行的目的地也不一樣。 「通往異界的石門據說是由八葉嚴格掌管的。不過擁有八葉頭銜的妖怪似乎就可自由出入任何異界喔?!?/br> 「咦……也就是說大老板很占便宜呢?!?/br> 「是呀。所以能站上八葉職位的,都是高等的大妖怪?!?/br> 我們站在石門前說著話。 第一次得知原來除了隱世與現世以外,還有其他世界存在,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不過既然確實有這么一個妖怪居住的「隱世」存在,想想也不是多奇怪的事了。 告示牌后方有一棵結著紫色小果實的樹木,不知道是什么樹。 樹上綁著被折得細細長長,顏色不同的紙條,看起來簡直就像在神社綁簽的場景。 我跟鈴蘭小姐也將大老板給我們的白色通行票綁在上頭。 霎時之間,石門自動緩緩開啟,地面一陣晃動。轟隆作響的地鳴聲簡直就像巨獸怒吼般令人懼怕。 然而從石門縫隙中流泄而出的,卻是令人甚感懷念的氣味,以及從樹梢縫隙間撒下的陽光,讓我不得不感到一陣焦躁。 「我們走吧,葵小姐?!?/br> 鈴蘭小姐的腳步不帶一絲猶豫,反而是我開始躊躇起來。 回頭一望,一個人影也沒有。此時的我心中并沒有折返的念頭。 所以我跨過石門,任憑一股突然踩空般的墜落感帶走我。 這次并沒有出現暖流的氣泡,而是感覺全身癢癢地,彷佛被無數的新葉所包圍一般。 我們理應墜入了無盡的黑暗深淵,然而我卻看見一個光點在遠方閃耀著,以極快速度穿越我身邊,將一切吞噬殆盡。 回來了呢…… 意識到這一點,是在我聽見遠方傳來電車行駛聲之時。 差不多開始萌生綠葉的櫻花樹撒下了花瓣,擦過我的臉頰。 午后的悠閑時光、葉間暖陽。紅色的鳥居、看起來微微發亮的櫻樹枝葉。 我倒在寂寥神社境內的紅色鳥居下,神社就座落在穿過魚町商店街后的位置。 這里就是我當初把大老板認作一般妖怪,而把便當遞給他的地方。 大家從隱世來到這里時,都會降落在這里嗎? 這一點我無從得知。不過我的確是從這里穿越,往來于現世的。 祖父把這地方作為最后的據點,原因就在此嗎…… 「鈴蘭小姐、鈴蘭小姐?!?/br> 我將睡在身旁的鈴蘭小姐搖醒。她睜開眼睛后,用嬰兒般的純真眼神望著天空好一陣子,緩緩站起身子,用力地深呼吸。 她的眼神堅定地望著前方。 「來到現世了呢……」 隨后鈴蘭小姐握起一旁的我的手。 「我想去史郎大人的墓前參拜?!?/br> 「爺爺的墓?」 祖父的墓就在隔壁鎮的寺里。要過去那邊完全不是什么難事。 「我知道了,我們馬上出發吧?!?/br> 我立刻穿越紅色鳥居,打算走下神社的石階。 鈴蘭小姐也跟隨著我前進。 她身上的櫻花和服實在很適合這個櫻樹林立的地方。 我牽著靠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走入現世的鈴蘭小姐,在心里這么想。 與我們擦身而過的路人們,似乎看不見鈴蘭小姐的存在,反而是一身和服造型的我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我突然好奇起來,不知道鈴蘭小姐打算用何種姿態在這現世生活下去。 妖怪可以分成三種類。 一是有能力將自身具像化,出現在人們眼前,以人類之姿融入人類的生活。 二是雖然擁有影響人類生活的能力,但選擇隱身不為人所見,自行生活。 三是不擁有以上能力的低等妖怪,只能躲躲藏藏地茍且偷生。 鈴蘭小姐屬于力量強大的高等妖怪,我想她想選哪種方式都行。 「鈴蘭小姐,你還是打算化為人形,過人類的生活嗎?」 一問之下,才得知鈴蘭小姐也在思考一樣的問題。 「我想可能會視狀況吧,不過暫時希望能以蜘蛛的身分生活下去?!?/br> 「蜘蛛?」 這答案出乎我預料。我回想起在天神屋大鬧一場的那只巨大女郎蜘蛛。 該不會鈴蘭小姐是打算以妖怪的原樣,在這個現世昂首闊步地生活吧? 雖然以她的個性來說應該也不會去襲擊人類,但身為妖怪太過明目張膽的話,豈不正成為驅魔師的目標嗎?我如此擔心起來。 鈴蘭小姐似乎察覺我表情之下的意思,輕輕笑了笑之后搖搖頭。 「不是的,是小小的蜘蛛喔?!?/br> 「什么意思?」 「完成與史郎大人的約定之后,我希望盡可能在他的墓邊生活?!?/br> 「……約定?!?/br> 鈴蘭小姐確實說過,她跟祖父約定好要表演一段技巧純熟的三味線演奏。 祖父也曾答應鈴蘭小姐,說要隨時去見她。 結果就在彼此的約定都還未履行時,祖父就走了。 祖父是個過分的人。就算他心里的某一隅還記得與鈴蘭小姐的約定,一定也從來沒有遵守的打算。 即使如此,鈴蘭小姐至今仍仰慕著這樣的祖父,來到了這里。只有她一心想完成約定。 簡單說起來,祖父生前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祖父的墓就在隔壁鎮上,搭電車兩站可到的距離,位于閑靜的寺廟深處。 他并沒有葬在津場木家代代相傳的祖墳,而是安息在自己隨意準備的新墓,連朵花都沒人替他獻上。畢竟祖父知道自己被親戚疏離,所以可能也沒打算跟那些人在同一處長眠。 我也是睽違許久踏上這里??梢哉f從祖父入土后就沒來過了。 祖父的墓正好位于墓地邊緣,上頭是櫻花樹。被強風吹拂而翩翩落下的櫻花花瓣,劃過我與鈴蘭小姐的眼前。 鈴蘭小姐的雙唇僅露出一瞬的顫抖,便勾起了微微的笑容。 她輕合雙掌,閉上眼睛。 「好久不見了……史郎大人。您的靈力還是一如往常地澄清透徹呢?!?/br> 看來她似乎認定了這就是祖父的安息之處。 我大概能理解。 雖然我不曾意識過靈力這種東西,但這里確實飄蕩著祖父的氣味。我感到一股不一樣的緊繃感,這一定就是所謂的靈力吧。 「……」 然而我卻還無法在此雙手合十。被祖父殘留在這座墓前的靈力所震攝,我只能佇立在原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爺爺……為了你欠下的債,害我被鬼抓走了喔。我差點被迫嫁給你千叮嚀萬囑咐最需要防備的鬼了啊。 雖然我也很想大吐一番苦水,不過來到這里,對祖父的怨言卻卡在喉嚨出不來。 不知怎么地,我只感到非常難過。 因為距離祖父辭世,也才過了一個月又多一點而已。 在他死后,眼前必須先考慮自己今后的生活,必須堅強起來,必須一個人活下去,想著這些的我一直以來都壓抑著自己的悲傷。 要說不難熬,那是騙人的。 但即使心里難過,我也以若無其事的表情淡然地過日子,一直認為自己必須振作,維持自己的生活。 雖然在各方面受到許多人的幫助,不過到頭來自己還是無親無故一個人,所以認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然而,去到隱世之后,我所到之處都見到祖父自由不羈地活過的證據。 我發現了他從未展露的一面,卻又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為。 果然他不論在隱世還是現世都是個稀奇的人,把不凡的存在感發揮得淋漓盡致。 要忘懷他是不可能的……失去祖父的心痛,現在才一股腦地涌現上來。 「葵小姐,你知道亡者會何去何從嗎?」 「咦?天堂?」 對于鈴蘭小姐突然的提問,我反射性地如此回答。 「呵呵,也許只是稱呼不一樣吧,我們將那個國度稱為『黃泉之國』?!?/br> 「……這么一說,在境界石門的告示牌上,也有寫著這么一個地方耶?!?/br> 「是的。雖說罪人會落入地獄,不過基本上亡者都會前往由黃泉之王所統治的世界————黃泉之國?!?/br> 「嗯,不過我看以爺爺的狀況來說,他可能是去到地獄吧?!?/br> 祖父就算下地獄也不令人意外。 就連鈴蘭小姐也笑著說「這就連我也說不準了」。 她只是朝著祖父的墓,輕輕地開口。 「史郎大人,請您聆聽我的三味線演奏。我總算彈出能入耳的音色了?!?/br> 鈴蘭小姐將背在身后的三味線轉到身前,在落下的櫻花花瓣所鋪成的地毯上坐了下來。 她演奏起三味線,一邊優雅地吟唱著。那甜美的歌聲與三味線的音色,把隱居在這間寺里的低等妖怪都給吸引了過來。 大家全都靜靜地聽得入神,而我又想起了祖父的事。 祖父破壞了自己與眾多妖怪立下的約定,沒說一聲抱歉就這樣告別了這個世界。 把身為孫女的我作為債務的擔保品,答應讓妖怪娶我為妻。他就是這么一個不象話的男人。然而,即使因為這些事由而得落入地獄,感覺他仍會維持一貫作風。 況且,也許他還擁有一絲轉圜的希望———— 如果救了蜘蛛兄妹算一樁善事的話。 還有,如果一直守護著我也算的話。 「……」 爺爺,你為什么一直以來瞞著我自己喜好的口味? 還是說真的只是口味轉變了而已? 為了讓我能與妖怪抗衡,避免被他們吃掉,所以才假裝自己偏好妖怪的調味,教我做妖怪喜歡吃的菜…… 事情是這樣嗎?爺爺。 『葵,我是你的爺爺喔。從今天起,你就要跟爺爺一起生活了?!?/br> 祖父來到育幼院接我走的那一天,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我的童年時光在孤單中度過。他是終結這份孤單,對我來說無可取代的一個人。 一想到這里,對于他把自己當成債務擔保品、還有留下一堆爛攤子什么的,這些五味雜陳的情緒似乎能漸漸釋懷了。 我總算能在祖父的墳前雙手合十,閉上雙眼緬懷他了。 「葵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鈴蘭小姐已經化作一只嬌小的女郎蜘蛛,輕巧地跳上祖父長眠的墓碑。 一直以來避免去思考未來計劃的我,則低聲地念禱著。 鈴蘭小姐用委婉的語氣說。 「這可能只是我妄自想象……不過我認為大老板他應該是打算放葵小姐你回來現世吧?!?/br> 「……果然是這樣嗎?」 我的表情不禁扭曲。趁著一陣混亂之際,要我陪同鈴蘭小姐的大老板。 他拿了兩張通行票讓我握在手里,讓我們穿過通往現世的石門。 我打從一開始就有點在意,他并沒有給我回程的票。如果沒有人來接我,我就再也回不去隱世了。 可是,等等! 從根本說起來,我應該回去隱世嗎?我想回去嗎? 要是沒有任何人來接我,我大可就這樣留在這,如愿以償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就好啦。 畢竟我曾對大老板說了,總有一天還是得回來現世。 「我是不知道葵小姐對天神屋大老板是怎么想的,但我認為沒有人能如他這般思慮周到、充滿慈愛了。也許讓你回來現世,是大老板認為最好的決定?!?/br> 「為什么……?那欠下的債務怎么辦???」 「這我就不清楚了,畢竟光憑我,還是無法完全摸透大老板的想法?!?/br> 「……」 化作小蜘蛛的鈴蘭小姐,凝視著陷入徹底無語,開始煩惱起來的我。她溫柔地開導我:「我想只要做出不會后悔的抉擇就可以了?!?/br> 我為難地笑了笑點頭說「話說我做了便當」,從上課用的包包里拿出了便當盒。 「這個是為了鈴蘭小姐做了帶過來的?!?/br> 「哎呀,可真高興。不過把這拿來祭祀史郎大人如何呢?」 「給爺爺?」 「史郎大人他很想吃葵小姐親手做的料理喔?!?/br> 「可、可是……」 「我都明白,請放心。等日落入夜之后我會享用的,不然太浪費了。在那之前,還請留給史郎大人,當作一份心意也好……」 鈴蘭小姐的提議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救贖。 我一直為了祖父最后一餐不是我親手做的料理而感到懊悔。 雖然沒跟鈴蘭小姐提過這件事,不過想必正是因為她了解祖父個性,所以才如此提議吧。但再怎么說這也是我為了讓鈴蘭小姐享用,而依照她的要求所做出的菜色……不過既然對方是爺爺,這種事就不用在意了吧。 我輕輕將便當擺在墳前。 向鈴蘭小姐道謝之后,我決定離開此地。 而鈴蘭小姐也對我說了聲「感謝你帶我來這里」。 我并不覺得這是一場永別。 只要我再次踏上這里,屆時就能與她重逢了吧。 參拜完祖父之墓,我剩下的煩惱果然是,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我卻沒心情回去自己的家。 話雖如此,若問我要回去隱世嗎?現在也沒有什么想法。 「隱世」這世界真的存在嗎? 與鈴蘭小姐分別后,我甚至覺得也許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什么異世界的存在。 但是對于曾經那么期盼回歸的現世,現在的我已沒有任何眷戀。 『人生的最后一餐,我想吃葵親手做的菜?!?/br> 原因在于這個沒能替祖父達成的心愿所帶來的深深懊悔,似乎總算得以化解了。我帶著便當去參拜墳墓,就只是這樣一個動作。 想必大老板一定是為了替我制造一個正視爺爺死亡的機會…… 雖然他什么也不說,笨拙又難以摸透,但我想是這樣沒錯。 墓地所在的寺廟旁有個公園,我在那里的長椅坐下,便看到一位母親前來,準備接在公園玩球的小學男孩與貌似他meimei的女孩子兩人回家。 「好啰,天色已經暗了,該回家啦?!?/br> 「今天的晚飯是什么?」 「今天啊~是什么呢?」 面對裝傻的mama,兄妹倆異口同聲地喊道。 「咖哩!」 mama帶著笑容回答「答對了」。 這是家人之間多么理所當然的一段對話。對于那兄妹倆而言,再怎么講究的珍饈,滋味應該都比不上mama做的咖哩吧。 那是一股帶來滿足,得以維生,充滿愛情與安心的滋味…… 欸,爺爺,我接下來該怎么做好呢? 祖父背棄了自己與妖怪們立下的諸多約定,是個罪大惡極的男人。但他教會了我做菜,讓我學會了與妖怪溝通的法術。 別把事情想得太復雜。 我必須當個遵守約定的人————僅僅如此就好。 要說眼前最優先的「約定」是什么,那就是還清祖父欠大老板的債。 我曾放話要為此在隱世工作,大老板答應了我任性的要求,為我暫時保留嫁作鬼妻的約定。 而要還清債務的方法只有一個———— 在那間旅館為妖怪們做料理。 事到如今,在那間旅館開設餐館這件事也成為我的野心。 「……咖哩啊,好像很好吃呢?!?/br> 我脫口而出這么一句話。 對了,我之前一直心心念念想吃咖哩飯?;叵肫疬@件事的我開始坐立難安。 我不自覺地站起身,離開這座公園。帶著急迫的心情,我踏入在路上最先看見的一家超市,大量采購各種食材————做咖哩用的。 總之我不顧后果地能買盡量買,心想著「好重啊」地搭上電車,坐了兩站后,在最靠近魚町商店街的車站下了車。 我又一邊想著真是有夠重,兩手各拎著一袋塑料袋,搖搖晃晃地像個天秤似地走過以往總會經過的河邊。 「呀!」 就在這時,我不小心踢飛了一個東西,就好像在玩蹴鞠(注16:以腳踢球,類似足球的一種古代運動。)一樣。 就當我如此想時,才發現原來那東西是小小的綠色手鞠河童。就是那只老是搶不到食物,很弱的小不點。 「都是你待在這種地方,我才不小心踢到了。抱歉!」 我慌慌張張放下行李,像在撈東西似地將手鞠河童輕輕抱起來。他眨了眨圓圓大大的眼睛看著我。 「因為葵小姐您一直沒過來,妖生陷入難關……」 一開口又是這種殘酷的現實。突然覺得他看起來變得瘦巴巴了。 「你該不會正餓著肚子吧?」 手鞠河童孱弱地點了頭。 「不過抱歉呢,我現在身上沒有可以吃的東西耶?!?/br> 「深受打擊?!?/br> 「你啊,伙伴們呢?大家都不分你飯吃嗎?」 「那群家伙把我一個留在這里,不知跑哪去了。沒有葵小姐的這塊地方,也沒有理由繼續待下去吧?!?/br> 「啊……原來如此?!?/br> 的確,現身的手鞠河童只有這只小不點。我好像開始同情起這個被獨自留在原地的小不點了。畢竟喂河童的元兇就是我。 這只小不點大概也是出身自現世的妖怪,只熟悉這個嚴苛的世界吧。 就像以前那對蜘蛛兄妹一樣。 「那不然,你跟我一起來吧,我帶你去個好地方?!?/br> 「……是哪里呀?」 「哎呀,去了就知道啰?!?/br> 手鞠河童眨了眨眼,又動了動嘴喙,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我要去能吃葵小姐做的飯的地方?!?/br> 「這樣啊……那就跟我來。我做咖哩給你吃?!?/br> 我用手心掬起那只虛弱的河童,讓他坐在我的肩上。他緊緊抓著我和服的衣領。 隨后我再次拿起沉重的戰利品,直直越過漆黑的夜路,朝魚町商店街的方向前進,不帶一絲遲疑。 我穿越神社石階下的鳥居,就是我和把我帶去隱世的鬼男最初相遇的神社。 夜櫻沐浴在皎潔月光下,而另一側的石階終點上頭,也有著一座鳥居。 在那座紅色的鳥居下,有個黑發鬼男靠著柱子,正吸著煙管。 啊啊,果然在呢…… 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確信他會在這里,只是單純這么以為。 心里雖然感到緊張,同時卻有一股強烈的安心與莫名其妙的喜悅。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大老板?!?/br> 聽見我從石階下喊話,他用冷淡的眼神朝我看。 我也直直看著他。 「欸,你吃咖哩嗎?大老板喜歡咖哩嗎?」 「……」 看來這問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大老板瞇起了雙眼。 然而他用沉穩的聲音回答。 「現世的咖哩我很喜歡喔。日本市面上販賣的咖哩塊也有一種家庭料理的滋味,不錯。沒人會討厭咖哩吧?」 「是啦,也對呢。沒什么人會特別討厭吃咖哩的。我買好材料了,回去天神屋之后就做。你會賞臉吃掉吧?」 我一步一步踩著石階而上,往上爬的腳步出乎意料地輕盈。 「……你,愿意再來隱世嗎?」 大老板與我反方向,從上頭踩著石階一步一步而下。 「你在說什么呀,我還沒還債呢。而且我已經把鈴蘭小姐平安無事送去爺爺的墓上了,現在可以讓我在那間天神屋的別館開餐館了對吧?」 我們在石階的中段碰上了,面對著面。 我只是一味地仰望著大老板。 「你要是保證盡全力做到底的話?!?/br> 「當然,我會加油的!」 「……這樣嗎?不過那個地段很有挑戰性喔?!?/br> 「我接下這份挑戰了,就在鬼門中的鬼門卷土重來給你看,那個地方會成為我的棲身之處。我也是有野心的?!?/br> 聽見我如此堅定的一番豪語,大老板不知覺得哪里有趣而笑出了聲。 他做出看似要幫我拎東西的動作,我便老實地把手上東西遞給了他。重的都給他,我身上的負擔也少了許多。 「啊啊,不過要得到我的批準,得先確認過咖哩的味道才行?!?/br> 「什么!等等!那不要咖哩了啦,選別的?!?/br> 我實在慌張到不行。因為這只是現成的咖哩塊耶!就算可以做一些口味上的變化,但還是不會差到哪里去啊…… 然而大老板卻摸著下巴,擺出刻意使壞的態度。 「因為我在隱世可還-次也沒嘗過葵親手做的料理啊?!?/br> 「咦,有這回事?」 啊啊,不過的確是這樣。就算曾在這把便當給了他,在隱世時,我卻從未親手為他做過熱騰騰的料理。 「明明都做過飯給銀次吃了,甚至還跟曉一起動手料理呢。真的是敗給你了,我的新娘大人各方面都欠缺自覺啊?!?/br> 「我不是大老板的新娘,所以才不管這些?!?/br> 「不過,當那只花苞發簪綻放出一大朵山茶花之時,你就將成為我的新娘啰?!?/br> 大老板輕輕敲了敲插在我發間的山茶花花苞。 我對擺出一貫態度的大老板敷衍地回答「是是是」,在他身后偷偷摸了一下花苞。 距離這含苞山茶花的綻放,還有多久的時間呢? 「欸,大老板?」 「怎么?」 「大老板最喜歡的料理是什么?」 接下來餐館若開張,大老板會不會來用餐呢? 假如他光臨了餐館,我想做他最喜歡吃的東西。 此時此刻的我將婚約與債務拋諸腦后,只是單純地想著這件事。 我第三次開口問了同一個問題,只為了做出大老板吃得開心的料理。 然而他只是露出無畏的笑容,沒有給我任何答案。本來以為事到如今他應該會愿意松口,果然還是很無情。 爬上最后一階石階,瞬間又被一片黒暗吞噬。 我墜往無盡的深淵,感受到身子翻騰了一圈,但心里并不怎么害怕。因為我感覺到大老板就在身旁。 不一會兒,我睜開眼睛,發現我們站在天神屋大門口附近的吊橋前。 耳里能聽見熟悉的慶典伴奏聲,充滿隱世的風情。點著燈火飄浮于空中的游覽船,也轟隆作響越過上空而去。一陣悲凄的風吹起,帶著有別于現世的氣息,我體認到這里是異世界。 這里是隱世。 屬于妖怪的世界。 我必須在這邊堅強地活上一陣子。 然而此時的我,腦海中思考的是接下來在天神屋開店后,我會為妖怪端多少道料理上桌。 只要繼續做菜,也許總有一天能弄明白大老板最喜歡的是什么。 這次離開我所成長的世界,是出自我個人意志的決定。 對現世的眷戀雖然少得令我自己也很吃驚,但果然還是有一絲不舍。而這陣悲傷之中,同時也隱約存在著希望與野心。 應該說,這兩種情感反而格外強烈地開始在我心中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