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看來在他不在家的數月中,他的妻子已經代替了他,把他曾經所在的痕跡都一點點消滅。這個認知叫周秉不高興,唇角幾乎抿成一條線。 待把他扶到床上,玉河還貼心的給他捏了捏被角,周秉半垂著眼:“去把我往常慣用的擺件衣物都找出來,前年收藏的幾幅大師的畫也給掛上,佩刀、弓箭、玉冠,帽子,都擺上?!?/br> 玉河應了聲兒,去忙活去了。 周嚴坐在下首,跟他說起當日的情形,有些事玉河知道,但從主子的嘴里又是有許多他不知道的。 周嚴首先就告訴他:“堂兄,我當日去迎堂嫂時,可是在寧家人跟前兒保證過的,等你回去一定親自登門?!?/br> 被子暖和,周秉身上添了暖,臉上也添了兩分血色,瞥了周嚴一眼。 周嚴:“負荊請罪!” “若非不是時間來不及,騎虎難下了,堂兄當日不曾出現在寧家,依我看,只怕寧家人恐會當場悔婚,便是不悔婚,也至少會重新選個日子的,說來也是咱們周家不對,新娘子進門,年紀輕輕就差點守了活寡,真是造孽...” 周秉黑沉沉的眼眸直直看著人,叫周嚴打了個冷顫,給自己解釋:“我這意思不是堂兄你造孽,是、是...”他也不知道誰造了孽。他迅速轉了話,“說來堂兄你許是不知道,堂嫂還當真有幾分本事,前些日子還談成了石炭買賣,我娘見天兒就夸堂嫂聰明呢,說以后要是給我娶個這般聰慧的媳婦就好了?!?/br> 周秉突然就想起了那篇祭文來,女子字跡娟秀,用詞易通,洋洋灑灑寫了幾大篇。 他微微頷首:“她確實是個好的?!?/br> 正逢秋月端了湯藥進來,逢至跟前兒,都是在身側經年伺候的老人了,秋月也知周秉這個當主子的不喜湯藥的苦,正想勸上句,卻見周秉大手接了她手中的湯藥,不過三兩息就喝光了。 秋月還沒回過神兒來,空碗已經擱了回來。 周嚴都沒料他這樣干脆,正要開口,卻見門外一道墨綠的裙擺一晃而過,心頭頓時明了,眼珠子一轉,目光放在秋月身上:“說起來堂兄你也一兩年沒上京了,你看看,秋月如今可都是大丫頭了?!?/br> “我還記得這丫頭是你五年前親自挑的,那時候還是剛進府沒多久的小丫頭呢,堂兄你也不過十七八,你瞧瞧如今,當年的小丫頭都是大姑娘了?!?/br> 秋月被打趣,一張臉被羞得通紅。 周秉已經沉下了臉,十分嚴肅的打量著周嚴,黑沉的眼眸里已經帶上了不悅,沙啞著聲兒:“五年前的小丫頭你到如今還記得,記得她的樣貌特征,也難怪你到現在還不曾定下親事,周嚴,你若是想過了明路,我建議你先過了大伯母這關,別弄得最后勞燕分飛的下場?!?/br> 剛吃完藥不久,昏昏沉沉的睡意襲來,周秉眼皮直往下搭,玉河已經尋到了周秉往日用的慣常擺件,一件一件放在小玩具旁,墻上又掛上了收藏的書畫,寶石小刀、弓箭等也紛紛放置在寶物架上。 不過七八件擺件在房中里外置放,先時房中的女氣頓時被壓了下去,添了幾分男性主人的剛毅,與那女性主人的柔和相得益彰。 “爺,擺件都已經掛好了,瞧著可真好看,有爺的有夫人的...” 周秉徹底陷入了沉眠,臨睡前似聽到了玉河的話,嘴角都勾著笑,烏黑的發打在軟被上,蒼白著臉,這份病容姿態沖散了他五官修挺凜冽的眉眼。 玉河見他睡著了,朝周嚴道:“四爺,你看?” 這是送客的意思了。 周嚴一口氣兒險些沒上來。若非不是人睡著了,他倒是要好生問問,甚么叫他惦記了別人五年,有事實依據嗎? 他分明是打趣他,怎么就成了他是一個癡心人了? “我走了!”周嚴氣鼓鼓的起身兒,轉身朝外走,秋月追上了他,在白鷺院門前把人給攔了下來,“四、四爺?!?/br> 身為女子,便是盛京女子再開朗,說這等事情也叫人羞恥,秋月鼓足了勇氣,才在周嚴等得不耐煩之下說了一句:“四爺不要再喜歡奴婢了,奴婢已經跟人定下終身了,也已經稟過少夫人了,還請四爺不要叫奴婢做那等無情無義,負心薄情,只看重家財的壞女人!” 說完這話,怕自己會忍不住變心,秋月很快端著湯藥碗跑開了。 ... 所以,是連一個下人都拒絕他了嗎? 巧云兩個正在跟喜春回著話:“三位小少爺知道大爺的事,鬧著要過來看,奴婢說大爺在歇息,請幾位小公子再過一時半刻的才過來?!?/br> 周嘉在官差進來后還說要跟嫂子一起去認人的,只那牢獄濕氣重,哪里是他這等小孩去的,是以周家上下都沒應,最后這才點了周嚴。 “對,先前那般混亂,還是不要見他們瞧見了,大爺這會兒可睡下了?”喜春先前回了一趟房里,她還沒與周秉相處過,一時不大適應,很快便出來了,又叫巧云兩個把她平日看的薄冊賬冊等送到小書房中,在書房里處理起了事情。 與石炭場達成了合作后,喜春當日便寫了封信兒寄到了秦州府,叫甄婆子挑幾個人,在歲節后把舊巷的鋪子灑掃一下,置辦些柜子籮筐臺子擺著,只等開了春兒從盛京運了石炭過去,挑了日子便可以開張了。 盛京百萬人家盡仰這石炭,幾乎家家戶戶用的都是石炭燒火,盛京人家都知道這石炭的好處,但除了盛京外,其他地方的老百姓可不知道,甚至連石炭的名兒都不曾聽說過,石炭運過去,免不得要宣揚一番,只守著石炭宣揚到底太費時了些。 喜春心里有個想法,她采買了些石炭走的官道送至秦州,除了周府外,各掌柜都給送了一份,叫他們想個主意,好叫秦州府都知道石炭之名兒,等開春石炭送了去,也好開張做買賣。 這一回周秉還在的消息也要及時通知,以免回去后嚇著人。 喜春雖說上了京,但遠在秦州家中的事也知道一清二楚,歲節前后本就是各鋪子清點關門時,無論是清點貨物,灑掃,人手,對賬都是費心力的事,每隔上幾日,便有從秦州那邊寄來的各家鋪子的單子和賬冊,這些運來的薄冊,喜春也是要一一過目對賬的,早前好些日子,喜春便開始守著夜對賬。 外加今日又跑了這一趟,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喜春在問完話便撐在書桌上睡了過去,眼下還帶著青。 巧云沒見著,正要回,被巧香拉了一把,做了個噤聲兒的手勢,二人把喜春扶到小書房里邊的軟糖上,又尋了毯子來給她蓋上,爐子搬了兩爐來,叫房里不至于冷。 巧香看了看時辰:“行了,主子這兒有我看著,你去照料幾位小公子吧,小公子們每日都會睡上一會兒,按說這還不到點,只是回籠覺呢,許要不了一會就該醒了,你快去瞧瞧,免得公子們見不著人?!?/br> 巧云自打上了盛京就差不多被派到了周嘉幾個身側,重點是照顧最小的周辰,她性子本就開朗,周辰整日跟著玩耍,小胳膊小腿兒都有力多了,沒再叫人整日抱來抱去的。 這也是喜春當日留下王氏的原因,周辰都三歲了,還喜整日把人抱著,不叫他下地多走幾步,進食也是,早該自己動手用了,也非得端著喂,喜春在娘家時也帶過大侄兒子儀,子儀與周辰年紀差不多,但走路可比周辰結實,也會自己用飯,穩穩當當的,甚至能跟著寧父一起背背書了,但周辰身邊除了王氏和幾個小丫頭外,連個小子都沒有,長于一群心懷叵測的婦人之手,并不是什么好事。 喜春有意叫他們兄弟多在一處,男孩跟男孩玩一處,才不會過于女氣。 巧云想了想,便也抬腳朝幾位小公子的房里去,臨走還偷偷摸摸問巧香:“你方才見到大爺了嗎?” “我方才看了幾眼,咱們大爺還是以前更好看點?!?/br> 巧香沒好氣的:“快走吧你,連主子的小話你都敢編排,我看你是想挨板子了?!?/br> 周秉先醒了來,許是喝過藥,身上有了些力氣,他下地后便不許玉河在扶著他,臉上還是蒼白,幾道悶聲從嘴里溢出,身上披著白色羊毛領披風踏入小書房。 “大爺?!鼻上阌锨耙姸Y,周秉輕輕點頭,他披散的烏發已經被挽了起來,用一條淺藍的絲帶綁在腦后,藍色絲帶細細打在白色的羊毛領上,叫他凜冽的面容平添了幾分柔和,他朝里邊看了一眼:“夫人可在歇息?” 巧香回道:“是,夫人這些日子一直在對府上的賬,夜里時常熬到三四更天兒,今日又、又府上府外忙了一通,便睡下了?!?/br> 想著今日少夫人忙來忙去是為了大爺,巧香話就不敢說明兒了。 但周秉又如何沒聽懂的,他不置一詞,朝她擺擺手:“你們都先下去吧,這里先不用伺候了?!?/br> “是?!鼻稍仆坪佣纪肆顺鋈?。 周秉沒有轉去里邊兒,而是撿了書桌上的薄冊子,謝謝靠在椅上,慢條斯理看了起來。他看得極為認真,看過了薄冊又翻了翻賬冊,臉上沒甚么表情。 房中只有他們二人,只有彼此的呼吸淺淺傳來。 隔著屏風,周秉能看到榻上的人翻了個身,睡得紅彤彤的小臉兒又白又嫩,小嘴兒無意識嘟著,不知在嘟囔著什么,周秉目光在那張水嫩紅潤的唇上看了好一會,擱在書桌上的手指一顫。 指尖無意識朝前,仿佛這樣便能撫上她的臉頰。 驀然,他頓住,臉色轉淡。 他確實是個登徒子,從見過她的第一眼起,心里就被烙印了一個印記,腦海里都是緊緊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的畫面。 貌美的女子他見過無數,從大晉的女子到關外各族渾身散發著異域風情的女子,卻從來沒有一人像她一般,見第一面心里便震動,叫他覺得她那樣美。 不知何時,他坐到床榻邊,像是個登徒子一般一眨不眨的看著人,只是為了看人睡覺! ——“蹬蹬蹬”的腳步聲傳來。 幾個孩子從門外擁了進來,越過屏風,一把撲向床榻上熟睡的喜春,還高高興興的喚道:“嫂嫂,嫂嫂快起來了?!?/br> 周秉立時把人抱住,以免他們沒輕沒重把人給壓住了,卻又忘了如今身上沒甚力道,兄弟倆險些一同倒了下去。 周辰看了他很久:“你是誰???” 周澤愣愣看著人,腦子里是有些印象的,周嘉不若兩個弟弟一般開朗,他規規矩矩的跟在后邊兒,在見了周秉的一瞬間,小男孩瞬間紅了眼。 “笨蛋小辰,這是大哥!” 周嘉抽噎著問:“大、大哥,我、我好想你啊?!?/br> 周嘉年紀稍長,與周秉相處的時間也更長一些,對周秉自是不陌生,相反,他們兄弟感情很深,周秉剛走時,周嘉幾乎日日都會躲在被窩里偷偷哭,今日知道大哥回來了,周嘉可高興壞了。 他大哥沒死! “大哥,是不是因為嘉哥心誠,給大哥買了好多香燭感動了菩薩,菩薩這才把大哥送回來的?!敝芗螌W著平日身邊婆子達成心愿后都會說的一句,“菩薩保佑?!?/br> 周秉眼眸頓時幽深起來:“你們給我買的?” 周嘉把喜春賣了:“是嫂子帶我們去買的,嫂子給了我們好多銀子,還告訴我們叫我們買最大的香,買最大的燭?!?/br> “嘉哥兒可聰明了,帶著弟弟們都買了,嫂子沒買香燭,嫂子說要買個紙丫頭來伺候大哥,大哥你收到了嗎?”周嘉滿眼期待的問周秉。 周秉捂著胸口,嗓子眼不住干癢,咳了好一會兒才啞著聲兒:“你們可真是孝順大哥?!?/br> 周嘉挺著胸脯,接受夸獎。 “是吧,夫人?” 這話,明顯是在問喜春。 早在周嘉幾兄弟來時喜春便醒了,正好聽見嘉哥兒在炫耀他的買香燭歷程,想著當初在香燭鋪上碰到周秉的情形,沒好意思睜眼。 今日本是歲節,正逢周秉歸來,大夫人潘氏大手一揮,置辦了一桌豐盛的席面兒。 歲節是大晉最隆重的節日之一,這日夜里,城中通宵達旦,不眠不休,花燈、雜戲、戲園子可盡數看夠,隨處是擔著挑子販賣小食兒,周家上下只周光幾個早早約了人出了門兒,女眷們大多留了下來,玩了蹴鞠、投壺、雙陸等,到四更天敲鑼了才散去。 回了房,喜春與周秉卻尷尬起來了。 二人如今又是這么個情形,便是同室中都有些不自在,更何況是同塌而眠。喜春不由看了看周秉,指著他說上一聲兒,卻見他揭開披風放置在架子上,掀開被子一角,躺了下去,眼眸半垂,還朝她道:“早些睡吧?!?/br> 喜春心跳得極快,想說甚,卻見他背著她轉了身,到口的話咽了下去,只得也咬牙脫了外衫上床。房中燭火黯淡下去,外邊的熱鬧消退,房中寂靜可聞,喜春頭一次與男子這樣親近,只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了,僵手僵腳的,鼻尖還幽幽聞著他身上穿來的凜冽氣息,那是一股猛烈的男性氣息,便是如今他在病重,也無損這股氣息傳來的陽剛霸道,仿佛要把她擁入骨血一般。 過了許久,她才睡下。 身側凹陷了一方,背對著她的人轉了過來,黑暗中,那雙黑沉的雙眼精準的找到了女子熟睡的臉龐,他輕輕抬手,慢慢的,慢慢的朝下。 輕輕觸碰到她臉上。 那雙平日黑沉的眼亮了起來,仿若是碰觸到什么稀世珍寶。 喜春醒來時天光早已大亮,身側帶著涼意,顯然人早已起身,喜春不敢耽擱,忙起了身,巧香正端了水進來,道:“少夫人不必著急,大爺說了,少夫人昨日睡得晚,多睡一會兒也是好的?!?/br> 喜春板著小臉,她這是因為誰才沒睡好的! 周秉叫她睡,她卻不敢當真再睡了,今日初二,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周家如今出嫁的女兒只有周鶯這位嫡長女,她跟周鶯關系不大好,丁點把柄都不會叫她抓住的。 “大姑娘回來了嗎?” 巧香道:“還不曾?!?/br> 周鶯還不曾登門,但府衙先登門了。 依舊是昨日來周家那一群衙役們,打前頭的兩位衙役抻著一方錦旗,身后的衙役們吹吹打打的,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來。 到了周家,等正主們都到了,衙役們介紹起來。 這是他們府衙連夜叫人趕制出來的,為了嘉獎對府衙破獲了大案大力支持,并給予幫助的周秉送上一面錦旗以表示他對府衙做出的貢獻,更表示他們府衙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壞人,也不會寒心每一個好人。 好人有好報,就應該叫人都知道,才能宣揚這等美德,叫更多的人多做好事。 兩位衙役臉上笑開了話,把錦旗往前一遞:“周公子,請收下我們府衙的感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