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出門前還聽貴妃疑惑道:“皇后娘娘替皇上cao持茶宴,自然是辛苦有功,臣妾并沒有忙什么,不過是磨了會墨,皇上也才寫了五張就停了,并沒有需要犒勞處?!?/br> 李玉就聽見皇上的笑聲,朗朗從窗下傳出來,透著十足的自在喜悅。 哎,這人的緣分真難說。 皇上自詡風流天子,喜歡知情識趣的美人兒,后宮妃嬪莫不是費盡心思萬般體貼皇上心意,力求做開在皇上心尖兒上的解語花,可到頭來,皇上仍舊把懵懵懂懂的貴妃放在心坎上。 李玉拍拍腦瓜子:得了,以后小心伺候吧。 皇后時間掐的剛剛好,午膳前才回到殿內。 一壺上好的玉泉酒端上來,桌上菜肴也盡是可口下酒的,兼之又是年節下的好時候,皇上就不止如往日一般飲三盅即止,而是略微放量喝了半壺,剩下半壺則都是皇后飲了。 高靜姝因還在吃藥,就奉旨飲了半杯后,換了玫瑰花露作陪。 高靜姝想,皇上肯定喝的有點高,不然不能在桌上說出:“朕堪為舜,皇后與貴妃可為娥皇女英?!边@樣的話來。(注1) 她嚇了一跳,看向皇后,卻見她目光依舊溫和,對自己笑了笑。 皇上見她如此,也笑著叩了叩桌面:“不過一個娥皇女英之比,你就做這樣惶恐樣,可朕聽說,你病愈后十分厲害起來,將純妃斥責的胸悶了好幾日?!?/br> 略頓了頓才繼續道:“純妃到底懷著身孕,又曾在朕面前替你求情,你就算不容讓她懷著身孕,也該領她的情少說兩句?!?/br> 高靜姝心道:幸虧皇上多喝了點酒,話有些多才露了真實想法,給了自己解釋的機會,否則這件事放在心里久了,說不得就發酵成一根刺。 自己不是貴妃那樣吃了虧只會哭的性子,還不如趁早解釋了,省的皇上日后生出懷疑隔閡。 于是她擱下裝著玫瑰露的水晶杯,一本正經認真道:“皇上,娘娘,臣妾這一病想明白了好些大道理?!?/br> 然后她就看到這對天子夫妻沒忍住同時嗤笑出聲。 高靜姝:…… 這簡直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她沮喪道:“皇上和娘娘都瞧不起人,妾身不說了?!?/br> 皇后顯然也是有了點酒意,沉靜穩重少了些,倒多了幾分活潑潑的和氣,甚至親手遞給貴妃一只香梨:“meimei想岔了,本宮不是笑你,是欣慰?!?/br> 皇上也點頭:“皇后說的很是,你肯琢磨道理,朕也很欣慰呢,你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朕便替你寫下來,以后好留著教導子孫的?!闭f完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高靜姝全當看不見兩人的打趣:“從前圣人書中說,巧言令色鮮矣仁,臣妾只讀了卻不明白。這回經了鈴蘭的事情才醒悟過來,口中甜滑奉承的人未必是好人?!?/br> 皇上又默默喝了一杯:在朕身邊呆了這么些年,又做了九年的貴妃,居然才想明白這個。 “臣妾自問不夠聰明,所以看不懂人,于是想了個笨法子:不能看她說了什么,亦或是對臣妾的態度和不和氣,只該看她的舉動與后果?!?/br> “人心隔肚皮,meimei能想明白問跡不問心就是很難得的?!被屎鬁匮悦銊?。 高靜姝側首對皇后笑了笑,這才又斂容對皇上認真道:“純妃口口聲聲為臣妾好,又替臣妾向皇上求情,端的好人似的,可臣妾只看到,她越勸您,您越上火來著!” 高靜姝伸出兩根手指:“所以她不是不安好心,就是蠢得好心辦壞事。就譬如臣妾掉到井里,她幫忙了,但幫的是往井里扔石頭!” “既如此,就因為她做出幫忙的姿態來,難道臣妾還得承了人情謝她不成?那臣妾豈不成了冤大頭?!?/br> “所以從此后,皇上可別聽她給臣妾求情了,臣妾很不要這樣的‘幫忙’,更不愿白背這樣的人情?!?/br> 皇上擱下杯子,有點訝然。 不成想貴妃病了一場,竟然真琢磨明白了一點道理。 雖然反擊的手腕很粗疏,不太講究顏面,但到底不會傻乎乎叫人牽著走了。 皇上忽然有種很復雜的情緒:又像是激動,又像是悵然,又像是欣慰,又像是擔憂。 高靜姝若是能體會這種情緒,就會給他總結為:養成的復雜快樂。 皇后在旁淡淡道:“貴妃多年來都是這樣的性子,純妃也是深知的,這回大約是懷孕急躁,在長春宮里就一句一句跟貴妃辯駁起來,反傷及自己,叫皇上憂心,是臣妾的不是?!?/br> 皇上端著酒杯,坐的不那么端正后倒有一股風流寫意的味道:“純妃,確實是太過急躁?!?/br> 沒頭沒尾一句話后,就把此事撇開不提。 因午后理藩院侍郎急著來回各外藩進貢朝賀之事,皇后便帶了高靜姝告退。 皇上一聽理藩院,又想起一事,囑咐皇后道:“今年俄羅斯國進貢了十匣子各色寶石,朕都叫人送到你那里去,你做主分了吧,皇額娘昨兒已說了不愛這些耀目之物?!?/br> 皇后見皇上當著貴妃面吩咐此事,便明白其意,笑道:“臣妾領命?!比缓髮Ω哽o姝道:“meimei先隨我去挑挑?!?/br> 葡萄早已抓了個小宮女傳話回去,讓人備好了醒酒湯,等皇后回宮便呈了上來。 皇后卻擺擺手:“難得喝的盡興又不醉,不必這些藥汁子敗胃口?!?/br> 皇上的吩咐一向落實到位,十匣子寶石與兩人幾乎是前后腳進了長春宮。 打開匣子,寶光四射幾近云蒸霞蔚,整個屋子都亮堂了起來。高靜姝若非有高貴妃記憶里的珍品打底,身為無產階級,驟然見了這些珍寶,只怕也要失態。 皇后倒是揉了揉額角:“這寶石是亮的刺目,瞧著又冰冷冷的,不似咱們的玉石溫潤,各色碧璽通透天然。怪道皇額娘不喜歡?!?/br> 見貴妃倒是喜歡的樣子,就道:“meimei先挑兩匣子去吧?!?/br> 高靜姝指了其中幾顆粉寶石:“和敬公主大約會喜歡這些顏色鮮明的,娘娘先請公主來挑吧?!?/br> 皇后生育過兩女一子,一子一女早夭,如今也只剩下和敬公主這一根獨苗。 放眼整個后宮,阿哥有四個,公主還是只有這一個,且是嫡出的公主,皇上自然也是愛若掌上明珠,早早封了固倫公主,比阿哥們待遇都強。 皇后聽她提起愛女,便頷首笑道:“meimei這一病,當真是明白許多,連處事也周全了些?!?/br> 仍舊是這種長姐教導meimei的語氣,說的也都是實在的好話而非客氣話。 高靜姝心中納罕更甚,又見左右只有紫藤和葡萄伺候在側,俱是心腹,索性直接問道:“娘娘,您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方才在御前奏對,皇后明顯是偏幫了她而非純妃。 皇后一愣。 再笑起來時就是無奈:“才夸了meimei處事周全,你就大剌剌地問出這樣的話來,叫人可怎么答呢?” 大約是喝了酒的緣故,高靜姝覺得皇后眼眸中水波粼粼。 “按理,我應該說:本宮是皇后,是六宮之主,對后宮諸嬪妃都要多加照拂,貴妃是皇上心上的人,本宮為皇上妻子,理應體貼皇上心意為皇上分憂,對你才多加照料?!?/br> 高靜姝望著皇后,誠摯道:“那若是不按理呢?” 葡萄跟紫藤臉色都發白,想要上前又不敢:葡萄是因為長春宮的宮規森嚴,紫藤是不敢在皇后跟前出言阻攔自家主子。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乾隆元年,潛邸乾西二所開始改建為重華宮。重華,大舜名也。而且乾隆為皇子的時候,就將他的書屋取名了“樂善堂”,來自大舜的精神“樂取于人以為善”。所以乾隆是真的沖著堯舜的方向就去了…… 第24章 冰釋 皇后笑了,笑意在她眼中掠過,如同春風吹皺一池春水。 “自打從潛邸入宮來,你我再未這樣坐下說說話?!被屎笪罩譅t,輕聲道:“長春宮在西六宮,鐘粹宮在東六宮,距離遠了,自然就漸漸疏遠?!?/br> 高靜姝垂首:她明白,皇后說的其實不是東西六宮的距離。 皇后不再提疏遠之事,轉而道:“察人神色,知人所想。這樣洞察的本事,有的人需要練習一輩子,而于我大約是一種天分?!彼ζ饋恚骸斑@樣說倒像是自夸了。但我確實一打眼就能明白,后宮女子做戲一樣的哭笑哀怒背后到底是什么?!?/br> “昨日家宴上,皇額娘賞了我百子千孫福祿被和多子手串?!被屎笸骸八绣鷭宓难劾锒际橇w慕或是酸妒,只有你看著我時,眼里寫滿了同情。貴妃,你在可憐我?!?/br> 高靜姝張了張口,沒有反駁,默認下來。 紫藤急的要暈過去了。 皇后聲音有些縹緲似的:“多少年過去了,你仍舊是這樣:正如當年永璉去了,她們的哭聲和淚眼里,都夾雜著興奮與慶幸,只有你,是真的為永璉難過,真的覺得我很可憐?!?/br> 皇后水光淋漓的眼睛里終于落下了淚:“我的兒子沒了,大清的嫡子沒了,是為她們的兒子讓開了通天大道。她們面上哭的再兇,藏著的也是一張笑臉兒?!?/br> 她還記得,在自己兒子的喪儀上,那些皇上一出現就哭的格外慘烈,好似恨不得隨著端慧太子去死的妃嬪們;更記得趁機將自己兒子推給皇上,說著“看看健康活潑的阿哥也能安慰皇上失子之痛”的純妃。 “六年了?!被屎笱蹨I滾珠似的落下:“永璉沒了六年了。你還記得他對不對?他打小就那么聰明,在潛邸的時候,他搖著頭給咱們背詩聽,你還摘了個壓襟的石榴手串給他玩?!?/br> 皇后細細說來,如說昨日之事。 高靜姝安靜的聽著:對一個母親來說,喪子之痛不會隨著時間而愈合,那永遠是個鮮血淋漓的傷口。 而之后,所有人對嫡子的期盼,就深深壓在一個失去愛子的母親身上。 從乾隆三年端慧太子去后,皇上哪怕再忙,一月都要在皇后宮里待五日以上,對嫡子的期盼不單宣之于口,更付諸行動。 太后亦是如此殷殷期盼,多次吩咐太醫院熬制最好的坐胎藥給皇后,有什么不夠的珍貴補品藥材都從自己私庫里走。 尤其是今年純妃又有身孕了——繼生下三阿哥后,純妃也是時隔八年才再次遇喜。太后娘娘頓時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頭扎進了佛祖的懷抱,就為了祈求一個嫡孫。 在她老人家心里:如果純妃可以,皇后也可以,兩人可都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呢。 可對十四年未曾遇喜的皇后來說,這只是更大的壓力。 今年夏日,是皇上繼位來第一次巡幸盛京,那可是老祖宗的龍興定邦之地?;屎箅S侍在太后皇上跟前,聽他們對無法帶著嫡子前來拜見老祖宗英靈深以為憾。字字句句,都跟扎在她心口上一樣。 這些苦,她說不出,也無人能解。 在旁人眼里,她是鐘祥勛族的皇后,太后看重,皇上敬愛。 她是皇后。 “我不為什么,為著就是你在永璉喪儀上,曾經真心為他哭了一場?!?/br> 高靜姝攜兩匣子寶石回了鐘粹宮。 果然,進門還沒來及換大衣裳,紫藤就開始了苦口婆心,直把木槿也念叨了過來,問清緣由后,兩人就一起憂心忡忡盯著高靜姝。 宮里講究的是十分話只說三分。 有想不通的事兒?那也該背著人慢慢琢磨去,哪有開口直愣愣問的。 若皇后心存歹意,只高靜姝默認了可憐皇后一事,她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木槿是凡事求穩的人,也不贊成此舉:“宮里人人心里包著一包淚,誰又不苦呢?皇后娘娘縱然是霽月光風的人物,可重揭傷疤怎么能好受?娘娘想想,誰愿意讓人看到自己的落魄凄涼的樣子呢?主兒今日這一遭與皇后娘娘交心,將以往幾年的嫌隙解釋開就罷了,以后可不能再常提起娘娘的傷心事?!?/br> 高靜姝點頭:我不會的,我絕不會再去戳皇后的傷口。 進了臘月后,紫禁城中年味十足,連小宮女頭上都多了一兩朵紅色的絨線花,臉上也多了幾抹嬌艷——萬壽和新年是她們難得能涂脂抹粉的時候,都是十幾歲的姑娘家,自然是愛漂亮的,才臘月里就忍不住偷偷抹一點口脂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