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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疼也,誰要閑鬧,關心而已?!?/br> “有那功夫不若關心關心自個兒,還不及阿合厲害?!?/br> ——阿合便是那個學藝不精、跑去給阿顯當馬夫,不,當驢夫的小學徒。 “好哇,你竟敢編排阿合,我告訴他大哥!” 阿合兄長為人嚴肅,待他們這些一路淘氣大的,比做師父的還兇,他拿這話威脅完人,怕挨打似的先跑開。 早前那些話被岔開,令約松了口氣,轉念卻不受控地想到數日前付云揚的話。 有兩日不見那人了,如今已是中旬,莫非他已去了蘇州? 思索間人走到漂塘邊,她搖搖頭,撇開雜念。 漂塘離山溪近,塘邊壘了堆石塊,光潤且干凈,紙家流傳“水清料方潔”的話,為保竹料潔凈,不但塘中不許見淤泥雜質,就連壓料的石頭、翻料的竹竿都要沖洗過再用,尤其是小滿前后的白坯,更需謹慎對待。 令約領著幾人查檢圈,確認水清無淤才帶他們折回馬場邊上。 兩條“長蛇陣”都還不曾開工,但山上早已噓溜溜颯剌剌響起來,明面上像是初夏和風卷動竹梢,一派幽靜和諧,背地里卻是斫竹工撼山搖樹。 貓竹山坡度較平,斫竹是從山腳近地斫起,一棵竹并非砍下就能送來馬場上,來前還需打去竹椏杈。 所謂“打椏”,拿鉤刀砍是大忌,只能用半人高的長棍,左右開弓,打斷主椏以外的紅椏,之后再送來底下。 這會兒馬場上正打賭,賭待會兒最先下來的究竟是東槽紙工還是西槽紙工,不僅老的賭,小的也賭,還樂呵呵地叫上令約:“jiejie也來,替我們助威!” 令約高興,跟著他們鬧,押東槽贏。 話聲還沒落地,就聽有有人驚喜高呼:“是我們贏!” 眾人看去,山路上陸續下來七八個斫竹工,肩上各扛著三兩根嫩竹,而并肩走在最前面的,都掛著西槽的赭紅布條。 ——是西槽贏。 令約面前的小少年為此懨懨嘆上聲,她倒沒死心,還盯著那端,那兩人身后就是個東槽學徒…… 不比他們小孩心思,年長些的并不哪般好勝,且早就蓄勢待發,這時各自歸位,預備攆開這些擋道的。 然而不等開口,又聽前頭一群少年哄鬧起來,扯著嗓子笑:“你們輸了,是我們贏!” 再一看,東槽那個青年學徒已扛著兩根竹風風火火跑過前面兩人,反敗為勝,笑咧咧奔來馬場。 離他最近的斷竹師傅先是笑,笑到青年背著兩竿竹跑來跟前,嘴角一斂,屈指狠敲去青年腦門兒上,喝他:“走還沒學會,竟還跑起來,山上是你跑的地方么!” “瞧您說的,誰人及冠了還不會走?再說了,我是在山下跑的?!蹦乔嗄觏斪?,不出意外又吃一計暴栗,人卻憨笑著朝長蛇陣外的少女看去。 只有他瞧見了,方才阿約站在人群后頭沖他招了招手。 令約被青年一盯,回了個笑,快便別過眼。 臉有些紅,還有些心虛惱神……沒想到有朝一日她也會用上美人計。 只一瞬間,某人又為美人計幾字燒紅了耳廓。 噫,好不害臊,哪有人自己夸自己的? “jiejie去山上么?”身旁的少年驀地發問,打斷她的難為情。 看架勢,他們是要上山。她搖頭回絕,不忘叮囑道:“去時當心些,省得又‘出師未捷腳先扭’?!?/br> 小少年憶及往事,苦了臉,真心實意咕噥句:“jiejie還是不說話為好?!?/br> 令約:“……” 半數小學徒跟著那青年離開,令約留在馬場旁打下手。 造紙工藝繁復,一張紙瞧似輕巧,實則卻需經過近百道工序方能面世,尤其上等紙,不論哪一道都將“講究”二字做到極致。 譬如斷竹——一名砍青,聽來粗暴,事實上卻極其講求細致。斷青前須用量桿定下長度標準,砍時若遇到悶頭節,寧短一寸也不長半分,砍完三根還需做氣息調養,停下出柳、拷竹表。 一旁還應搭個劈蔑幫手,忙工時每日劈上四五根嫩竹,供削竹師傅捆皮青用。 削竹最為耗力,小滿前尚好,天氣和溫,并不頂熱,可小滿一過,天便一日炎熱過一日,到那時削竹師傅忙上整日,歇工后發熱也是常有之事。 故而削竹師傅定是身強力壯的青壯年,單力壯也不夠,更須功夫到位,落刀利落,靈活上勁兒。 削下的皮青半青半黃,一條條薄薄兒的,竹蔑捆扎好堆去一旁,內里竹筒雪白光滑、不見青絲,送往拷白師傅的石磴上,摑碎錘裂,便成白坯,亦用竹蔑捆扎,一捆捆送往漂塘,及早落水浸漬,令約早間忙的便是這事。 整整一早,山上山下都有條不紊忙乎著,及至晌午,一眾婦孺攜簞食壺漿趕來,這才歇了工…… *** 艷陽天氣,廠屋外的石階前、溪畔松樹下、山腳竹林中全坐著紙工,說笑用餐,資格老些的,便在兩間閑屋里坐下。 令約不與他們一處,而是乖覺坐去郁菀邊上,郁菀來前備了兩個飯菜提匣,一個交與賀無量,另一個自是留給她的。 “娘做了甚么?”她眼巴巴問。 辛勤半日,這時早已餓來。 “還做甚么,早間剩下甚么就吃甚么?!庇糨也幌滩坏?,似乎真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