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節
皇上一顫,已近瘋狂的眼中隱隱露出恐懼。 “皇上,您罪行累累,咎由自取?!?/br> 常紀神色仍是金吾衛右將軍的恭順,手上卻牢牢攔住他的刀,垂了視線道:“可端王……不是,先帝也不是?!?/br> “云少將軍,琰王殿下?!?/br> 常紀道:“他們都是無罪之人?!?/br> 皇上發著抖,澀聲道:“住口,住口……” “您不敢聽嗎?”常紀道,“這文德殿,本不該染上血的?!?/br> 皇上臉上不剩半分血色,打著哆嗦,嘴里含混嘟囔著什么,想要將常紀推開。 “我們從不想要誰死,您以為云將軍回來,是同琰王殿下一起向您復仇的么?” 常紀:“他們不是來復仇的,皇上?!?/br> 若只是要復仇,以云瑯的身手,以蕭朔的手段,都太過容易。 若只是要復仇,早在六年前,一切就會以流成河的鮮血、洗凈的仇恨和伺機而動的險毒陰謀、被叛軍和外侮一并毀去的汴梁城,一并作為全部的終章。 然后國破家亡,山河不再,戰亂枯骨累累堆得蔽日。 “他們是來收回那個原本的未來?!?/br> 常紀看著他:“云將軍帶故人回來了,皇上?!?/br> 皇上木然地看著他,眼中瘋狂緩緩退去,像是已叫人攝去心神,只剩死寂空殼。 金吾衛手腳利落,清理了殿中狼藉,扯開厚重錦簾。 雨后初晨,日色明亮。刺眼的光射進來,殿內塵埃映日浮沉,晃得人睜不開眼。 “您的性命不重要?!?/br> 常紀將他手中的刀取下來,拭凈回鞘:“只是不可再在今日,以這卑劣不堪的人心惡鬼,再攪擾歸鄉的道道忠魂了?!?/br> - 嘉平二年五月,鎮燕云北疆的朔方軍歸京,重新進駐了荒廢數年的朔方軍營。 功勛卓著的大勝之師回京,皇上卻沒有出面,反而只是命參知政事代迎。 這段時間來京中的種種變故,連同這一次雄師勁旅回朝,終于讓京中最遲鈍的人,也察覺出了即將改天換日的兆頭。 景王深知此時京中定然動蕩,徹底豁出去,再不顧所謂穩妥后路,只說兩人有任何事不便下手,都由他這個做叔叔的一應擔承。 他前腳拍了胸口,后腳才出朔方軍大營,便被商恪叫住,向懷里交了個沉甸甸的錦盒。說是受琰王所托轉贈,此物一旦拿了,便是重重艱難險阻,唯有景王能替他二人解煩度難。 景王叫這些人熏陶許久,一腔豪情油然而生,也不問是何物,接過來往懷里一揣,高高興興被人領去了政事堂。 參知政事坐鎮京中,排布朝政,人人各司其職,宮中朝野埋頭做事,竟都不曾被這般翻天的大事激起半分波瀾。 御史臺獄,襄王被鐵鏈重重鎖著,目光慢慢抬起,落在走到眼前的人影上。 他已被御史臺與開封尹輪流提審過,盡數審出了昔日的每一樁罪證。此時的襄王早已不再有見蕭朔時那般冷靜,發鬢凌亂不堪,形容枯槁,身上盡是掙出的狼狽傷痕。 循著人聲,襄王死灰色的眼睛動了動,看清來人,瞬間透出陰森冷意:“破軍……” “商恪?!?/br> 大理寺卿站定,拱手作禮:“見過襄王?!?/br> 襄王喉間溢出聲冷笑,慢慢垂下眼皮,啞聲道:“皇帝怎么了?” “瘋了?!鄙蹄〉?,“日日嘶吼,要見琰王與云將軍?!?/br> 襄王眼底滲出冷毒:“蕭朔去見了么?” 商?。骸安辉??!?/br> 襄王微愕,倏然抬頭。 “不是人人占上風時,都喜歡去看落敗者?!?/br> 商恪道:“是你給宮中送了御米,又送了降真香?” 襄王見慣了這一個黃道使垂首恭順聽令的架勢,此時被他這般質問,眼尾幾乎暴怒地跳了跳,強自壓下去,啞聲道:“那又如何?” “我給他最后的機會了,是他軟弱,不堪大用……竟說瘋就瘋了?!?/br> 襄王死死墜著鐵鏈,嘶聲道:“倘若他能撐到奪玉璽那日,逼蕭朔云瑯去見他,那二人就會中降真香與罌粟毒?!?/br> “外用降真香,內佐罌粟毒,能亂人心志,將人變為畜生?!?/br> 襄王垂著頭,眼中透出詭異的瘋狂:“是他沒能用上,是他自己蠢,他原有機會復仇的……” 商?。骸巴鯛??!?/br> 襄王打了個冷顫,倏而回神,看向商恪。 商恪手中端了一碗茶,只聞茶香就是襄王府日日備著的安神茶。 …… 這茶是他貼身暗衛才會泡的,應城事敗,暗衛血戰盡數死絕,就再不曾喝過。 襄王看向商恪,無邊的寒冷自骨子里升起來,牙關抖得咯咯作響。 他死死盯著那碗茶,嘶聲道:“這是——” “這些天來,王爺可覺得神魂不寧,時時痛不欲生?” 商恪道:“我聽人說,王爺發作時,竟以頭搶地,自奪來那些酷刑往身上用……” “胡扯!”襄王目眥欲裂,嘶聲吼道,“本王是不堪受辱,一心以死殉道!” 商恪靜看了他一陣,點了點頭,走到獄門邊。 這些天來,都是商恪安排的人在看押襄王。不論何時,襄王牢獄附近總會點著一爐檀香,以驅散血氣。 襄王瞳光幾乎凝固,死命要撲過去,鐵鏈撞得叮當作響:“你敢!破軍——商恪,本王不曾虧待過你——” “王爺對我不薄?!?/br> 商恪道:“這些年來,王爺逼我殺十七人,毀三十六家,暗中排擠陷害者無數。黃道使有九人,剩下的八個,每個人都還有比這些更多的血和人命?!?/br> 襄王一顫,喉嚨響了響,被他身上冷冽逼得停住話頭。 “琰王與云將軍手上,不該沾染你這等惡徒的血?!?/br> 商恪平靜道:“我原本想替他們手刃你,再自裁謝摯友師恩,對得起我這一世荒唐……如今卻輪不到我了?!?/br> 商恪走過去,將手中那一碗茶潑在香爐上。 罌粟毒內服,可以亂人心志,降真香外用,能夠惑人心神。 這兩樣若一同施加在人身上,撤去罌粟毒,則時時歇斯底里、痛不欲生,撤去降真香,則心神失守,再無歸路。 襄王昔日占了上風,入宮去見皇上,以大理寺內血誓、襄王府私兵與西夏鐵騎相脅,要逼皇上退位。 那一日起,在襄王日日服用的藥茶里,商恪發現了碾成粉末的御米。 宮中與襄王府,彼此步步為營機關算盡,到了最后,這些機關竟都落回在了自己的身上。 香爐被茶水潑凈,裊裊煙氣盡數冷透。 身后傳來不似人的凄厲嘶吼聲,商恪腳步微頓,不再回頭,將茶碗拋在地上,出了御史臺。 …… 御史臺獄外,御史中丞一言不發,負手靜立。 他始終立在原處,看著商恪走遠,便命人將牢門合嚴,封住了深處野獸一般的嘶吼哀嚎聲。 “大人!” 一個侍御史飛跑進來,舉著一份璽印明詔,興奮得氣都喘不勻:“宮里,宮里有消息了!” 御史中丞將他扯?。骸笆裁聪??” “定了景王承襲大統,琰王與云將軍先不走,統兵坐鎮,直至朝野變法盡數妥當。這便是第一封明詔,交由御史臺封存!” 侍御史喘勻了氣,頓了頓道:“雖說景王看起來不很愿意……” “好!”御史中丞大笑道,“甚好!琰王與云將軍在什么地方?” “就在街上!”侍御史道,“回府的車駕叫百姓圍了,人人都想磕幾個頭,將家里的好東西送到琰王府上去!” “琰王殿下著了朝服,好威嚴!” 侍御史眼中盡是亮色:“云將軍皎皎風華,多少少年人叫著要從軍呢!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御史中丞襟懷暢快,不聽他說完,振袖便朝外走。 他身后,先前那一個侍御史忽然追上去,急聲道:“大人!” 御史中丞回神,目色灼亮:“還有何事?” “當真么?” 侍御史定定望著他:“當真……有這樣一日?” “朝野各安其位,人人各司其職?!?/br> 那年輕的侍御史仍牢牢記得他的話:“能放心高聲說話,能放心做官任事,將士們放心打仗,百姓放心好好過日子……” “自然當真?!?/br> 御史中丞叫他攔住,失笑道:“先帝朝時,你還不曾入仕,沒見過那時的光景。若昔日端王繼位,內有殿下安社稷,外有云將軍定山河……” 御史中丞深吸口氣,清去胸口里的喑啞哽滯。 他不再向下說,屏息抬頭,將那一口濁氣盡數呼凈,視線迎上云間透出的明亮日色。 “走罷,隨我入宮?!?/br> 御史中丞拍了拍面前年輕干員的肩,笑道:“雨霽云開,天已亮了?!?/br> …… 汴梁最繁華的主街上,官道一塵不染,雨后的清風鋪開酒香,人聲歡喜鼎沸。 蕭朔勒馬,命老主簿逐個謝過贈禮,將備好的紅布銅錢往人群里散下去,回身望向云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