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
幾個獄卒叫他嚇了一跳,匆匆撲進來,將他牢牢按住。 “殺了我!敗則為虜而已,為了那個位子謀劃爭奪,本就天經地義,誰不是性命相搏?何人能罪本王?!” 襄王嘶聲吼著,幾乎要撲上來,又被死死鎖回去:“來,手刃本王,替你父王母妃復仇!” 蕭朔靜看了他一陣,搖了搖頭。 襄王瞪大了眼睛,原本強撐著的面具終于徹底碎盡,眼底露出隱隱絕望:“你……要帶本王回京,叫那皇帝小兒羞辱么?” “奪位之爭,性命相搏?!笔捤返?,“的確天經地義?!?/br> 蕭朔平靜道:“將你帶回京,要審你定罪的不是皇上,是大理寺卿與開封尹?!?/br> 襄王瞳孔急劇收縮,嘶聲道:“蕭朔!你敢?!” 這兩人昔日都在襄王府帳下,襄王如何不清楚。他早已下定決心,無非勝了執掌天下,敗了坦然殞命,能攪動這一場大亂總歸梟雄一場,可如今叫他回去被那兩個叛徒審決定罪,簡直無異于宣判了他這些年的累累心血謀劃博弈,無非只是場荒唐的笑話。 襄王瞪著眼前的年輕小輩,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人竟能這般折辱自己,當即便狠狠朝舌頭咬下去。 連勝眼疾手快,箭一般沖過去,卸了他的下巴。 襄王臉上血色徹底褪凈,喉間嗬嗬喘著粗氣,再說不出話,眼中幾乎瞪出血來。 “并非有意折辱于你?!?/br> 蕭朔道:“你罪不在謀朝,在竊國。北疆軍民受西夏金人襲掠,死傷一人,你身上便欠一條血債?!?/br> 襄王叫連勝制住,目眥欲裂,口齒不清地念著一個“死”字。 “是死罪,斬立決?!?/br> 蕭朔道:“故而在回京之前,本王會徇私枉法,保你一命?!?/br> 襄王第一次聽他口稱本王,瞳孔顫了顫,僵木地轉過去。 蕭朔神色平淡,尋常負手立著,不見滔天嗜血戾恨,眼底寒芒凜冽,卻有穿金裂石之威。 連勝松了手,襄王頰間仍劇痛不已,涔涔冷汗勉強開口:“你還要什么……” “鎮遠侯云襲是你的人?!?/br> 蕭朔道:“你襄王府行事,為脅迫要挾,皆有筆錄佐證?!?/br> 襄王胸口起伏,眼神顫了顫,脫力低聲:“大理寺……” “大理寺玉英閣內那一份燒毀了,但襄陽王府中,應當還有備份?!?/br> 蕭朔道:“若沒有,便由你親手寫出來?!?/br> 襄王叫人牢牢制著,甚至連尋死都不能,叫無邊冷意壓得頹唐下來,垂下視線:“要這個……還有什么用……” “有用?!笔捤返?,“昔日云麾將軍赦罪復職,只是以宗室之身,脫了株連之罪?!?/br> 襄王啞聲:“這不夠?” 蕭朔:“不夠?!?/br> 襄王吃力地轉了轉眼睛,艱難抬頭,看向眼前的人影。 “真相?沒人在乎了?!毕逋醮⒅?,低聲呢喃,“云瑯這個人……毀不掉。人們信他,他自己……也不會再求當年真相……” 蕭朔道:“我求?!?/br> 襄王一顫,眼底終于一片死灰,閉上嘴。 “這天下欠他的?!笔捤?,“我一樣樣來討?!?/br> “我以明月,報他冰雪?!?/br> 蕭朔:“他一身清白,由我來還?!?/br>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把這句話寫出來啦。 這是“殿下讓我還他清白”最后的解釋,也是最初的解釋。他們永遠都會是干凈清白的少年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鐵質牢門徐徐合攏, 將那一道頹敗的暗灰影子牢牢封入了森冷的青石獄深處。 蕭朔走出國獄,停住腳步,看向月下立著的人影。 厚重的青條石攔得嚴實, 云少將軍身體一日比一日恢復, 內力越發深厚, 氣息蹤跡也遠比當初難察覺的多。 云瑯披了他的披風, 颯白衣袍隱在滾了金線的墨色大氅下。厚實暖和的披風掩去了俊拔利落的腰身肩背,月色棲在眉宇間,眼底卻仍是一片皎皎鋒銳的明月流水。 蕭朔抬手,屏退了身后的侍衛獄卒。 云瑯走過來,想要解下披風給他披上, 才碰上繩結,便被蕭朔輕按住了那一只手。 “我不冷?!笔捤返? “不必擔心, 我——” 話未說完,他忽然微怔, 抬頭迎上云瑯視線。 云瑯將他那只手反握回來,連同另一只手一并握著, 向懷里拉進去,伸手將蕭朔牢牢抱住。 少將軍今日不聽話,不曾帶往日不離身的暖爐, 不知已在風里站了多久, 身上卻仍是暖的。 這一場大戰, 心力體力耗去大半,已看不出在京中精心養回來的些許分量。云瑯身形又瘦削得有些單薄,筋骨卻已蘊進勁韌力道,熟悉的心跳穩定抵在他胸口, 再不像昔日一般,輕飄得仿佛隨時會消失不見。 蕭朔回抱住云瑯,掌心覆落在少將軍背上,慢慢撫了撫。 云瑯在他臂彎里靜默,低頭埋進蕭朔頸間,尋著熟悉的地方,不輕不重咬了一口。 蕭朔頸間一痛,覆在云瑯背上的手輕按,疑惑低頭。 “一派胡言?!痹片樀?,“我幾時不敢去見——” 蕭朔輕聲:“什么?” 云瑯頓了下,在心里過了一遍那四個字。 他在蕭朔懷間立著,肩背無聲繃牢,靜了一刻,低聲慢慢道:“父王——母妃……” 應著這一句,攬住云瑯的手臂倏忽收緊。 仿佛忽然迸出積蓄壓制了太久的力道,劈面覆落,傾瀉而出,將他整個裹牢。堅實有力的心跳透過胸骨,一下接一下,透過衣料,連同暖熱溫度一并抵在云瑯心口。 云瑯說了這四個字,肩背繃得微微發顫,氣息卻仍是定的,迎上蕭朔視線,笑了一下。 這一個笑意,與往日卻都全然不同。 云瑯垂著目光,鋒秀眉眼叫月色映著,臉上雖仍不帶多少血色,眼底卻淬出一點明凈的亮來。 他立在那里,幾乎又回到了舊時叫蕭朔領回端王府的時候。 他們兩個都還小,云瑯被蕭朔領回家,由端王手把手帶著教舞刀弄槍、騎馬射箭,被王妃摸著腦袋比量身架,細細做好了暖和的冬衣,拉過來試合不合身時,還要將一只手拉過來,悄悄塞上一把剛剝出來香熱甜糯的嫩栗子。 上房揭瓦的小侯爺,擼袖子哇呀呀同人比武的小將軍,那一刻竟全都尋不見了。 小云瑯叫王妃含笑攏著、立在端王視線里,乖得全不亞于端王府的小世子。穿著新衣服同蕭朔一起去書房,走路都不往依著往日里的習慣往高處蹦,穩穩當當邁步,努力收頷挺胸揮著胳膊。 蕭朔胸口燙開鮮明滾沸,抬手想要去拭云瑯眼尾,抬到一半,卻又牢牢將人抱回去,吻上隱約冰涼的水汽。 “我沒不敢在夢里見他們?!?/br> 云瑯咬著牙關,低聲嘴硬:“誰不敢見了,我沒有……” “我不敢?!笔捤窊崃藫崴念~頂,輕聲道,“我把你照顧成這個樣子,是我愧對父王母妃?!?/br> 云瑯說不出話,只搖了搖頭,用力握住蕭朔的手臂。 蕭朔由他握著,臂間添了些力,攬住云瑯肩背。 云瑯如今能走得動,也已挨得住心脈牽扯。察覺到背后力道,正要說話,眉睫間已落下來暖融的輕觸:“閉眼?!?/br> 云瑯怔了怔,在安穩暖意里闔上眼,任由蕭朔將自己抱了起來。 兩匹馬這些日子也聚少離多,正纏纏綿綿地交頸磨蹭。蕭朔命人解開白馬韁繩,替云瑯解了披風,將人攬在懷間,一并上了黑馬。 兩人共乘一騎,縱然沒有披風攔去夜間涼意,背后也是暖的。 云瑯背后貼著蕭朔的胸肩,察覺到有力的手臂牢牢環過身體,索性也盡數放開了力道,向后靠進安穩至極的溫存靜寧里。 他今夜睡到一半便再睡不著,以為蕭朔去找了景王,原本還不曾多想。偏偏景諫刀疤一個接一個生怕他不起疑,險些將欲蓋彌彰寫在臉上,在屋里來來回回進出個沒完。 云瑯早已沒什么信不過蕭朔的,只是叫這些人再三撩撥,實在壓不住好奇。 左右睡不著,云瑯索性三言兩語套出來了蕭朔的去向,收拾利落悄悄起身出了院子,打算去躲在陰影里悄悄嚇小王爺個跟頭。 摸到國獄,恰好聽見襄王叫幾個人按著,叫油鹽不進的琰王殿下氣得幾乎暴起噬人。 …… “你方才……同襄王說?!?/br> 云瑯闔了眼,低聲道:“昔日的情形密辛,要他盡數寫出來——” “此事沒得商量?!笔捤窋n了攏手臂,叫云瑯靠得更舒服些,“一定要做?!?/br> 琰王殿下罕有這般獨斷專行的時候,云瑯一怔,不禁啞然:“……不商量?!?/br> 在聽見獄中對話時,云瑯第一樁閃念,其實也想過此事多少有些不妥。 于他而言,過往之事若能理順說清,自然一身清白干凈。但此事歸根結底,無非些許坊間評說流言罷了,其實也早已沒甚干礙。 倒是襄王與皇上敗局已定,要翻舊賬到這個地步,只怕多多少少還會引起些朝中畏懼忌憚。 云瑯在月下立了一刻,終于徹底想透,決心去他大爺的朝中畏懼忌憚。 蕭朔給他的這一片真心,一寸一毫,他都要好好收著。 “不是要同你說這個?!?/br> 云瑯靠在蕭朔肩頭,扯了扯嘴角,含混道:“是我當初……阻攔鎮遠侯時,有些不威風?!?/br> 蕭朔低頭:“不威風?” 云瑯訕訕:“啊?!?/br> 昔日他趕去鎮遠侯府時,已然徹底力竭,自然沒了別的辦法??梢勒帐捤返哪铑^,這些事只怕是要史官來記的。 云瑯一想起當初那點事,就愁得腦仁疼:“能不能——春秋筆法些?給我換個厲害點的,丈八蛇矛一聲吼,喝斷了橋梁水倒流,生生嚇退鎮遠侯府八千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