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節
前騎若停,后隊撞上來,只有死路一條。 金人主將無暇應他,策馬疾馳間,視線不斷掃過兩側的茅草古道。 常年行軍,并非不曾遇到這等避不開的峽谷險地??擅髅饕雅沙鋈牼J斥候,反復勘查,竟半個人也沒能發覺,甚至連這些滾木礌石都不曾查探出端倪。 甚至直到此時,他們已挨過一遭這幾乎像是憑空掉下來的重木石頭,竟還是看不出這些可怖至極的中原人究竟藏在了什么地方…… 金人主將呼吸忽然滯了滯,看著眼前寬闊谷地,心底徹底沉透。 按照常理,他們被伏擊慘重,那些不知藏在何處的伏兵正該趁機傾巢攻出,將他們殺個措手不及。 鐵浮屠最不怕的就是這個,倚仗堅不可摧的百斤甲胄與剽悍戰馬,一旦狂飆起來,不論撞上什么都能借著這一股勢頭浩浩蕩蕩一碾而過。 可前方的寬闊谷底,竟空蕩蕩得不見半道人影! 縱然知道仍危機重重,眼前的一片平靜,卻仍帶有了足以致命的可怕蠱惑。奪命逃出了那一片噩夢般的谷底,哪怕騎手不收韁,馬也會不由自主放緩,想要在這一片平坦寬闊的谷地上停一停、歇一口氣。 鐵浮屠最大的優勢,就在這一停一歇里,蕩然無存。 此時下令已再來不及,金人主將看著開始放緩的前軍,脊背一片冰涼。 五年前,云騎就已徹底銷聲匿跡。鐵浮屠是近幾年才在草原上征伐的悍勇之師,不曾同這支北疆部族口耳相傳的天兵有過任何一次交手。 騎兵沖鋒大抵相似,金兵著意藏鋒,只有短兵相接,才能體會到如山的滅頂威壓。西夏人的鐵鷂子就是栽在了這一處,想要伏擊鐵浮屠,卻反正面迎擊被一舉徹底沖散,碾滅在了賀蘭山的山坳峽谷里。 應城的鐵浮屠不曾與云騎真正交過手,那個到此時還不曾現身的主將……當真能在方才那混亂至極的瞬息間,只憑眼睛,便將鐵浮屠命門摸透么? 過了這片平坦谷地,眼前就是勾注塞的古盤關道。兩側不再是高聳崖壁,只有緩坡。緩坡上是漢人當年修來阻擊匈奴的長城關隘,這些年風雨催打,鐵蹄踐踏,已只剩下了殘破無用的遺骸。 當真只是無用的殘??? 這些澆筑了不知多少代漢人心血的古隘關墻,縱然殘破荒敗了,是不是還在他們死也想不到的地方,護持著后世子孫? 還要不要……再向前走? 挾著雨意的冰風冷得人發顫,黑云壓城,云底鳴雷隆隆滾響,竟分不清白亮的究竟是電閃還是承雷磷火令。 一聲奪命鞭響,金人主將心神驟懸,凝目狠盯過去。 龐謝披頭散發狼狽至極,卻是唯一不曾停下的,瘋狂打馬,趁著亂勢沖過了前方矮坡。 立時有金兵立弓要射,被金人主將抬手攔住,牢牢盯著那片坡地。 龐謝的馬和人一樣狼狽,跑得幾乎力竭,只在強弩之末,隨便一支箭都能索了他的命。 這是中原的叛徒,是傳聞中那中原將軍的死仇世家出來的人。龐謝是來接管云州城,要與那襄王沆瀣一氣來害朔方軍,他們隨此人來馳援,只是為了救王帳軍與大皇子,卻深知這等敗類落在本族手中,該是何等的千刀萬剮。 金人主將顧不上開口,催馬向前幾步,抬手急召斥候,一雙眼睛死死盯住道旁緩坡。 只要一支箭,一支箭就夠了。 有一支箭射過來,就能從這支箭射來的方向,揪出這些看不見的對手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甚至不需有人放箭……只要有人暗中追上去。只要有人動彈,哪怕反常地撥一下草葉,動一動枝條,只要一道兵刃能折出的冷光就足夠! 近兩萬的鐵浮屠,叫這一場滾木礌石砸沒了近三成。剩下的萬余人,對上龐謝所說的數千朔方老舊騎兵,哪怕一換一搏命廝殺,也仍有絕對的勝算! 數個鐵浮屠中最精銳的斥候灰頭土臉撲出來,不需分配交談,已各自躥到視野最好的位置,牢牢盯住了兩側山坡。 金人主將盯著那道影子,眼睜睜看著龐謝那匹馬踏起一路煙塵,沒入盤關古道。 …… 風撥草葉,冷冽月色順著葉鋒淌下來,濺進泉眼。 斥候將眼睛瞪酸了,借著云間月色死命細看,幾乎已拿眼睛將那一片山坡狠狠掘開翻了個遍,仍不曾看出半點端倪。 龐謝已逃遠了,逃得箭也追不上,兩側山坡仍一片靜謐。 即使有叛徒在眼前逃命狂飆,這支漢人的天兵竟仍冷靜得可怕,沒有一人受他驚擾,沒有一人叫恨意驅使著違背軍令。 這些人對背后同袍的信任仿佛能過命,過命到任何一個人都清楚,縱然將龐謝放過去,也會有同伴在身后將他攔腰砍斷了祭旗。 風拂草動,眼前緩坡上仍像是無人駐守一般,靜得驚不起半只枝頭鳥雀。 金人主將狠狠打了個顫。 絕不可能無人! 眼前這片看似平靜的坡地里,蟄伏了只磨牙吮血的吊睛白虎,只等獵物投進去! 寂靜間,地皮忽然微顫。云朔之地與應城方向震開驚天轟鳴,遠遠望去,一片滾滾煙塵。 金人主將攥緊韁繩,死死壓了驚悸回頭。 峭拔壁崖間,白草口一片死寂,竟已被斷木碎石與鐵浮屠的尸身徹底封死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退不走了。 上萬的鐵浮屠堵在谷口, 戰馬在挾著雨氣的風里打轉,焦灼踏地嘶鳴。 這一片當年本是河道,恢河水改道后,所留河床與周邊嶙峋山石不同, 土質松軟, 有繁茂水草, 經秋掛霜時放眼一片白茫,才叫了白草口。 可正是因為土質松軟, 再落下一場傾盆霖雨,就能將這古河床變成現成的沼澤泥淖。 倘若大軍再這樣長久停在谷口, 不消半個時辰,就能將連人帶馬數百斤的鐵浮屠生生陷進去。 “不能退,不能停, 只能進了!” 副將高聲道:“沖過去!將軍, 沖過去!” 鐵浮屠縱橫草原,從不曾吃過這樣的狠虧, 叫天降的滾木礌石砸紅了眼, 以黑水靺鞨古語震天怒吼:“沖過去!殺光他們!” “漢人羸弱, 只能畏畏縮縮, 藏頭露尾使些陰招,真刀真槍豈會叫他們占了便宜!” 副將不知主帥究竟還在猶豫什么,打馬上前,一雙眼叫殺氣逼得血紅:“女真不滿萬, 滿萬不可敵, 沒人攔得住我們!” 金人主將慢慢抬手,握緊了身側彎刀。 鐵浮屠不曾碰過云騎,可北疆草原上沒人不知道云騎。他曾是歸屬契丹統治的熟女真, 親眼見過遼國的王屬大軍被云騎攔腰咬斷,那一桿颯白流云旗橫插腹心,將數萬人的大軍狠狠豁開,與朔方主軍將合力數萬遼人覆滅在了金沙灘。 承雷令,流云騎。 有進無退,有去無回,有死無傷。 ……退不走了! 金人主將用力閉了閉眼睛,橫下心厲聲:“上馬,過山!” 鐵浮屠山呼應聲,撲上馬列陣,朝眼前坡道潮水一樣灌進去。 猴兒嶺的盤關古道,跑起馬來,遠比那軟綿綿不著力的古河床痛快得多。 金兵叫蜿蜒盤關路壓制得跑不快,卻依然極訓練有素,后軍壓前軍,片刻不停,層層涌向已能隱約看清的關口。 “漢人膽小如鼠,說不定根本就沒布伏兵,砸了一通石頭木頭就跑了?!?/br> 副將掃過四周,不屑嘲諷:“怕他甚來?” “噤聲?!苯鹑酥鲗⒊谅暤?,“再快些!” 那副將有些不服,勉強將輕蔑咽回去,向下傳令:“再快!加緊趕到應城,給那些自不量力的漢人長長見識……” 金人主將勒住手中馬韁,頻頻回頭,眉峰鎖得愈緊。 如今的云騎,無論戰心戰力,都不該是當年精兵良將時可共語的。 他原以為云騎在此處埋伏,是要迎面阻擊,或是將他們攔腰截斷,一擊即走罷了,可此時大軍已幾乎盡數進了坡道,卻仍不見動靜。 山坡里藏著的白虎將,究竟有多大的胃口?中原人自毀長城,險些將這頭白虎催骨碎脊、斷爪折牙,竟半分都不曾折損他的心氣戰意么? 念頭尚且不及落定,最后一騎鐵浮屠踏進坡口,鋪面的箭雨漫天飛蝗一般,忽然自兩側山坡射落下來。 “不過如此!” 那副將放聲大笑:“不必理會,只管向前!” 鐵浮屠戰甲劍刺不透、刀割不開,這樣的箭雨幾乎不會有任何影響。副將并非不曾看見箭身上系著的猛火油袋,可那又如何?想要火攻么?火也燒不透這層堅實重厚的戰甲! 怎么會有人蠢到用猛火油對付鐵浮屠? 只要能沖出去,沙地上打一個滾,半點火星也再燒不起來! 沖出這片見鬼的谷地,殺去應城,殺光那些不知死活頑抗的中原人,報今日這一場滾木礌石的死仇! 副將抬臂,揮開射得軟綿綿的箭矢,聽著箭頭無以為繼地叮叮當當砸在浮屠甲上,幾乎是暢快地瞇了瞇眼睛:“向前!再快——” 他高聲喊著話,一邊揚鞭催馬,忽然叫極細微的異樣引得瞇了下眼睛。 尚不及反應,戰馬受了鞭打催促,已嘶鳴著加速向前暴沖。 副將心下陡然慌亂,伸手去扯鞍具扶手,身體卻已叫沉重鎧甲狠狠一墜,身不由己向下滑摔跌落。 往日牢固的生鐵卡扣,竟滑溜溜得半分也扣不住。副將仍絞著馬鐙,整個人失了平衡,被生生拖行在地上,后騎收韁不住,馬蹄重重踏在他胸口,縱然有鐵甲阻隔,千鈞力道也已將他胸骨硬生生踏碎。 還有更多的鐵浮屠意外墜馬,沉重的鐵甲此刻反倒成了累贅。馬受了驚擾,嘶鳴著沖突狂奔,人坐不住跌下來,又被驚馬踐踏拖行。 副將瞪圓了眼睛,喉嚨里叫鮮血涌滿了,視野一片血紅,渙散目光定定落在那些被隨手揮落、濺淌在盔甲卡扣間的猛火油上。 這一批箭雨,不是為襲殺,不是為放火。 怎么會有人……用猛火油來對付鐵浮屠? 金人主將勒緊馬韁,看著副將在咫尺外嘔血斷氣,目眥欲裂:“不可催馬!油滑機栝卡扣,不要沾那些箭油……穩住陣腳!” 鐵浮屠是金人最精銳的騎兵,人人在馬背上長大,論馭馬騎術,本不至于連坐也難坐得穩。 偏偏這些箭矢落在急策馬時,又是崎嶇山路。鐵浮屠已習慣了這種顛簸間有鉸鏈鐵扣輔助穩固身形,被這般猝不及防又意想不到的手段對付,一時慌亂無措,縱然冷靜下來便已死死勒住驚馬,仍已狠狠吃了個大虧。 金人主將不及懊惱,高聲傳令:“調轉馬頭,后隊作前!列車懸陣——” 滾滾煙塵里,令才傳到一半,兩側坡間驟然掀起尖利的戰角聲。 戰角錚鳴直上九天,沖迎皎潔月色,清亮激越,響徹了沉寂百年的古雁門關。 金人主將盯著谷口,瞳孔微縮。 他入谷時已盡力想的周全,卻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云騎既不是要一擊即走折他鋒芒,也不是要斷他隊尾損他戰力。 從踏入白草口那一刻起,這些冷靜蟄伏的中原人,就已打定了這個瘋狂得近于荒謬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