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節
他身后,一名中年將領策馬上前,在兩軍陣中站定:“完顏烈?!?/br> “韓忠?” 金兵主將被他叫出名字,一雙鷹目銳光一閃:“你當初曾發誓,此生再不言兵?!?/br> 韓忠一笑:“我當初說,世間已無韓某抒懷之時、立身之地,何必再談兵事?!?/br> 金兵主將問:“你如今有抒懷之時、立身之地了?” 韓忠頷首:“有?!?/br> 金兵主將:“何時?” 韓忠:“來日?!?/br> 這個回答未免太離奇,金兵主將皺了皺眉,又問:“何地?” “浩蕩寰宇?!?/br> 韓忠:“朗朗乾坤?!?/br> 金兵主將微愕,看著眼前相爭多年的敵將。 對方昔日心灰意冷,親手將長劍入鞘封存,此時不知為何,眼里竟已重新復蘇起戰意,甚至比此前更熾烈浩蕩。 金兵主將蹙緊了眉,心頭莫名隱隱發沉,又看向那個不知身份的銀甲將軍。 “完顏烈,你若要鉆進應城避風頭,痛快說話!” 韓忠長劍橫欄,劍光寒泉似的一閃,朗聲笑道:“我中原將士向來正大光明,做不出偷襲的事。你要進城,我不追擊!” 金兵主將終于動怒:“韓忠!” 兩軍激戰至此,都已疲憊不堪。鎮戎一系的戰力本不及朔方鐵騎,此時追擊,縱然會叫金軍的鐵浮屠狠狠吃一個苦頭,自己卻也勢必損失慘重。 雙方心中都無比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僵持下來,一直對峙到現在。 金兵主帥出陣,原本是想來定下各退一步,來日再戰。此時被他這樣一說,竟像是被中原人高抬貴手放過了一馬。 “若是你鎮戎軍不來橫插一杠,我今日已滅了朔方軍!” 金兵主帥寒聲:“你以為你帶了鎮戎軍來,我便心生畏懼?鎮戎軍騎兵戰力,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你身旁那個人的箭,我已命鐵浮屠沖了你的鎮戎軍!” 金兵主帥盯著他,死死勒住馬韁:“今日縱然你以逸待勞,鐵浮屠拉開陣勢公平一戰,未必沒有半分勝算——” 韓忠竟半分也不否認,大笑道:“誰要與你公平一戰?” 金兵主帥怔住。 “鎮戎騎兵?!?/br> 韓忠高聲:“下馬!” 一片沉默的鎧甲磕碰交鳴,數千騎兵齊齊下馬,將腰側佩刀一并系在馬鞍上。 數千騎兵,數千匹駿馬。 數千柄雪亮的長刀。 金兵主帥瞳孔驟然收縮。 朔方軍三人一匹馬,兩人一柄刀,早成了草原上的笑話。沒有戰馬,沒有兵器,再精銳的猛虎也沒了獠牙與利爪。 韓忠持鞭抱拳:“寰州鎮戎,奉令來送戰馬兵器,朔方輕騎兵何在!” 傷痕累累的步戰甲兵里,三三兩兩有人站起來,向前一步。 韓忠:“金槍班可在!” 蕭蕭朔風里,有人沙啞應聲:“在!” “好!”韓忠笑道,“神騎營可在!” 有更多的人抹去鮮血,用布條死死系住傷口,站起來:“在!” “神射軍,鞭箭軍?!?/br> 韓忠:“龍騎直可在!” “龍騎直死戰陰山,打空了!” 有人上前:“御龍弩直在!御龍弩直還在!” 朔風烈烈,卷折白草,嗚咽的雄渾號角聲里,越來越多的人站起來:“廣捷軍在!茶酒新班在!” “歸明神武打空了,歸明渤海還在!” “清澗騎射還余一人,尚有半條胳膊、兩條好腿,能綁長矛,策應馬步戰!” …… 昔日端王歿后,朔方軍勉強攏成一團,這些曾經在草原上威風赫赫的名字已太久不曾有人提起過。 還剩下的身份,就只有一個搖搖欲墜的朔方軍。 韓忠眼底一顫,深深吸了口氣:“交兵?!?/br> 鎮戎軍的動作利落無聲,戰馬、佩刀、□□鐵槍,交進沾滿烽煙的手里,沁著血,被死死攥牢。 韓忠牽韁攔在朔方軍前,頂替了岳渠的位置:“若退去,放下兵器,允你們活著入應城?!?/br> 金兵主帥愕然:“你瘋了?!” “早該瘋了?!?/br> 韓忠笑了笑:“若死戰,便死戰?!?/br> “岳將軍有傷?!表n忠平靜道,“韓某替他戰,韓某替他死?!?/br> 金兵主帥握緊腰刀,看著眼前連成一片的鎮戎軍與朔方軍,第一次真正察覺到了無邊的寒意。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激起了這些人的戰心戰意……可眼前的中原人,從將帥到士兵,卻分明都徹底不同了。 他們固然能殺一群中原人,可殺光了這群中原人,還會有更多的中原人源源不斷地撲上來。 殺了一個寰州城的守將,還會有蔚州,還會有新城,還會有汾水關。 燕云十三城殺完,還有中原的二十四路。 這些人的血在燒,燒起凜冽戰意,燒成一片燎原之火。 究竟是什么……能讓這些冷透了的死灰燒起來?! 金兵主帥咬緊牙關,瞳仁里的殺意一點點叫眼前這場火燒盡,視線向回一掃:“應城所部,不歸我轄制,能應允的,只有我這一支鐵浮屠?!?/br> “不歸你轄制?” 韓忠挑了下眉,笑了笑,并不追究:“好?!?/br> 金兵主帥道:“我部退入城中,貴軍不可追擊,不可襲擾?!?/br> 韓忠像是不經意回了下頭,頷首:“好?!?/br> 金兵主帥極其敏銳,視線緊追著牢牢釘過去,越過數人,扎在那個銀甲雪弓的將軍身上。 “完顏烈?!?/br> 韓忠催了幾步馬:“我軍不是時時有耐性?!?/br> 金兵主帥盯著那銀甲將軍,緩緩道:“是你?” “完顏烈!”韓忠沉聲,“兩軍陣前,你若再不退——” “百里奔襲,三箭連珠……我被你唬住了?!?/br> 金兵主帥道:“方才那一箭,你已是強弩之末,發不出來?!?/br> 云瑯垂著頭,隨手撥了撥弓弦,朝他一笑:“完顏將軍可以試試?!?/br> 金兵主帥牢牢盯著他,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一絲虛弱的痕跡,卻終歸一無所獲,眉峰越蹙越緊。 隔了一刻,金兵主帥持韁回馬,示意本部交兵,又看向云瑯。 他已猜出了真正的主帥是誰,根本不再看韓忠,盯住云瑯:“不追擊,不突襲?!?/br> 云瑯點了點頭:“可?!?/br> “直至入城,不調強弩?!?/br> 金兵主帥:“各自修整,互不相擾?!?/br> 云瑯頷首:“可?!?/br> 金兵主帥拿不準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擰眉思慮一圈,終歸不再多說,回韁引所部加緊入城。 天色徹底黑透,日頭落盡,城邊已換成一輪極淡的彎月。 鐵浮屠魚貫入了應州城,城門牢牢閉緊,朔方軍與鎮戎軍卻仍留在城外,仍不曾回云州城。 金兵主帥登上城頭,見城下情形正要詢問,忽然察覺,心底徹徹底底攔不住地沉下去。 草原部族最善破堅攻城,卻罕少真在城內停留過。鐵浮屠縱然勇猛,一旦入了城池,擠在城高墻深的應州城內,竟像是裝入甕中,忽然一籌莫展起來。 朔方軍仍在城下,按照約定,沒有追擊、沒有突襲,直至入城不曾調過強弩。 不擾修整,各安其事。 在將軍的陣旗指引下,將稻草扔進丈許寬的護城壕溝填實。 將應州城截斷糧道、截斷援路,反過來牢牢圍了個水泄不通。 第一百三十章 風沙彌漫, 融開淡白月色。 黢黑夜色里,應州城門牢牢關嚴。被圍死在城內的鐵浮屠已有所察覺,弓弩手與警哨層層疊疊壓上城頭。 支離破碎的林木, 支離破碎的戰場。鎮戎軍沉默著收斂殘兵, 敷藥裹傷、埋灶扎營,篝火熊熊燃起來,燒凈殘損的敵旗, 火星隨風飄散,落在染血的草葉上。 軍醫腳不沾地,各個軍帳間穿梭,來來回回緊趕忙碌。 烈酒的氣息散開,細長的鋒銳刀尖映著清寒月色,屏息凝神一剜一挑, 嵌在筋骨間的箭頭同鮮血一道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