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節
胡掌柜作陪,兩個年輕人自樓上下來,走到了堂前。 那兩個年輕人穿著打扮都不算華貴,氣度卻儼然遠勝龐轄曾見過的任何一個本家人。 一身白錦衣袍的走在前面,懷里捧了暖爐,披了一領厚實的墨底金線流云披風。腰間玉佩質地溫潤,雕工精巧,打眼就知絕非等閑凡品。 落后半步的看來是侍從護衛,一襲黑衣勁裝,沉默冷然,身側佩了柄無鋒重劍。 胡掌柜閉緊了嘴,臉色很是莫測,手中還捧了個什么東西,上頭精細著覆了塊上好的天蠶絲絹。 龐轄細看半晌,眼睛一亮。 他認得這把劍。 當初入京給本家送禮,他從角門叫人引入府時,恰巧碰上將作監兩柄新劍出爐,還送來龐府請太師賞玩過。 仿古劍巨闕的形制,蘸火藏鋒、倒鉤血槽,鋒銳無匹。 殿前司與侍衛司各分了一柄,侍衛司的那一柄曾格外神勇,險些擊殺了逃逸的逆犯云瑯。 …… 以如今龐家的滔天權勢,想來已不止能叫這不歸樓的人俯首,連侍衛司的暗衛也拿來當護衛隨身了。 龐轄挺了挺背,只覺一時也跟著風光起來,掃了一眼胡先生,快步過去:“敢問二位……” 白衣的年輕人似是才看見他,視線轉過來,蹙了下眉。 龐轄叫他一掃,竟平白矮了數寸,心頭打著怵停步,更恭敬了十成十:“在下云州城代太守龐轄,聽聞京中來了貴客,特來……拜會的?!?/br> 白衣年輕人掃了他一眼,道:“龐轄?” “龐家在淮南府的旁支?!?/br> 他身后侍衛低聲道:“四年前補的蔭,如今云州城內,勉強是他說了算?!?/br> 龐轄聽見這“勉強”兩個字,面色隱隱難看了一瞬,偏想了半晌竟無從辯解,只得扯出來個有些發僵的笑: “閣下說笑了,本府雖然——” 白衣年輕人點了點頭,朝他伸手。 龐轄怔了怔:“要什么?” “官印?!?/br> 白衣年輕人并不看他,只說了一句,便同身后侍衛吩咐:“今日起在云州城行事,搬去太守府,做事方便些?!?/br> 他身后的黑衣侍衛周身冷冽,只聽他吩咐時神色稍稍和緩,伸手替白衣年輕人理了理披風,低頭應了一聲。 龐轄愣了半晌,到底忍不住,勉強笑道:“二位……尚急不得?!?/br> “雖說兩位身份,本府已大略心知肚明,可為保穩妥,該有的過場還是該走的?!?/br> “二位若有本家手令信物,還請一觀?!?/br> 龐轄攥了滿手的冷汗,壯著膽子道:“下官此舉,也是穩妥為上,務求對得起京中的老太師……” 白衣年輕人臉上透出些不耐,眉峰微蹙,抬了抬下頜。 他顯得格外倨傲,偏這一身目中無人的清貴,分明就只有鐘鳴鼎食才養得出。 龐轄常年游走在達官權貴間,雖不曾鉆營出頭,眼力卻是一等一的,比誰都更清楚這架勢的真假。他此時已有些后悔,方才硬攢出來的幾分膽子也顫巍巍散了八九成,心驚膽戰道:“下官——” 話未落定,那黑衣侍衛已走過來,自胡先生手中拎了那被捧著的無事,扔進龐轄懷里。 龐轄只覺入手堅硬冰涼,下意識抱緊了一看,臉色驟變:“這這這——” “京中局勢動蕩,情形危急,見此物如見老太師?!?/br> 白衣年輕人皺了眉,不耐道:“還有話說?” 龐轄牢牢閉上嘴。 他已不敢再多說半句話,恭恭敬敬將那一枚做不得假的太師府大印放穩,雙手奉過太守官印,深深拜倒在了階下。 - 太守府。 仆從來來回回忙碌,最好的兩間坐北朝南的正房被仔細收拾妥當,住進了京城來的要緊貴客。 師爺進了府門,叫抱了雕花玉瓶匆匆跑動的仆從一沖,險些沒能站穩。 闔府上下忙個不停,不剩半個人有工夫說話。師爺立在門口,錯愕半晌,快步過了抄手游廊,終于在東廂房尋見了剛搬出來的代太守。 “來得正是時候?!?/br> 龐轄見他,目光跟著一亮,笑著擺擺手:“快來,看看這兩尊玉擺件哪個風雅些?!?/br> “大人?!?/br> 師爺壓了壓心中錯愕不解,低聲道:“……有件正事?!?/br> 龐轄皺了眉:“什么正事?” “金人舉兵犯境,來勢洶洶,已在城外集結?!?/br> 師爺定定心神:“岳渠將軍已領朔方軍出城迎敵,此時兩軍對峙,眼看要鳴戰鼓了?!?/br> “這算什么正事……這些年少打起來了?” 龐轄聽得不屑,擺擺手嗤道:“朔方軍要打仗就讓他們去打,我又管不了他們。難不成兩軍對峙,還要本太守去掠陣?” 師爺叫他詰得無話,愣愣立了半晌,在桌旁坐下。 “他們打他們的仗,我們做我們的事?!?/br> 龐轄擺了擺手:“眼下的第一要務,是伺候好正房那兩位,尤其白衣服那位少爺?!?/br> “可是京城本家來人了?” 師爺正想問此事,蹙了蹙眉,低聲道:“縱然本家來人,大人也不必這般興師動眾……” “蠢?!饼嬢犩托?,“你以為來的真是龐家人?” 師爺愣住,抬頭看他。 “我今日去不歸樓,見了這位祖宗?!?/br> 龐轄道:“他身旁跟著那個侍衛,身上的佩劍只在殿前司與侍衛司各有一柄,只有指揮使能隨身佩帶。那胡涂親自將人送下樓,送下來了兩個人……一枚太師府的大印?!?/br> “大???!” 師爺愕然:“此等要緊物事,怎會給帶出來了!” “我起先也想不通?!?/br> 龐轄低聲:“那胡涂向來不將我龐家放在眼里……為何搶先沖他二人發難,后來卻不了了之,甚至親自將人送下來?” 師爺仍惑然不解,看著龐轄,等他向下說。 “說是龐家人,這兩人每次說起龐家時,卻沒有半分畏懼在意,仿佛只是隨口一提?!?/br> 龐轄眼底神色深了深:“那白衣服的少爺,手里拿著太師府的大印,身旁有禁軍將領當侍衛,一身的貴氣連龐家也未必養得出?!?/br> 師爺聽著他說,臉色變了數變,也猜到了那一個可能,開口幾乎有些吃力:“如,如此說來——” “如此說,來得既是龐家人,又不是龐家人?!?/br> 龐轄低低道:“我聽風言風語,說皇上喜新厭舊,皇后在宮中地位隱隱有動搖……這段日子,皇上甚至動了將兩位皇子殿下外放的心思?!?/br> 師爺眼底駭然,牢牢閉上嘴。 如今皇上正當壯年,立儲的事尚且急不得。這等關頭,若是宮中皇子親自來了邊疆……便是奔著設法立功勞,好穩住宮中局面,穩固皇后之位來的。 若能趁此機會,設法露一露臉,甚至盡力尋著機會幫上些助益…… 現成的登天梯。 龐轄已挑好了禮,仔細擱在檀木盒子里收妥當,起身道:“你說,與此事比起來,可還有什么算得上正事?” 師爺忙搖頭:“自然沒有?!?/br> 此事處處合理,挑不出半點錯處。師爺看著龐轄興致勃勃忙碌,過去幫忙,心底卻仍不知為何隱隱不安:“當真——不會有錯?” “豈會有錯?”龐轄擺手,“那一身氣派……我這雙眼睛又不是白長的?!?/br> 那不是龐府能有的氣派,甚至連宗室、王侯府邸也要遜色些,是只有宮中王氣日日養著,天家貴胄才有的氣勢。 在宮里養大的、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這一代子嗣稀薄,琰王少年就出宮襲爵封王了,自然不會在此列?!?/br> 龐轄逐個數道:“其余王府沒有出色的晚輩,在宮里養的,就只有那兩位、景王和云家那個逆犯?!?/br> 師爺對宮中情形知道得遠不如他詳細,愣愣聽著,點了點頭。 “景王整日里只知道雕木頭,除非被人綁架,否則寧死也不會來北疆,更不可能?!?/br> 龐轄信心十足,按了按師爺肩頭,將檀木盒子抱起來:“不是那兩位小主人,難道還能是云瑯收了重劍、搶了太師府的大印,親自來了嗎?”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云瑯接過蕭朔遞過來的重劍, 將搶來的太師府大印隨手扔在桌上,單手解了披風。 “少將軍不用太過擔憂?!?/br> 景諫合嚴房門,將新收的禮單擱在桌上:“如今朔方軍中, 主帥還是岳將軍?!?/br> 金人來犯, 朔方軍出城迎敵,整個太守府卻都在忙著送禮。 戰鼓金戈聲遙遙傳過來,夾在恭敬逢迎的熱絡人聲里, 殺氣攪著洋洋喜氣,幾乎已遠得聽不清。 云瑯喝了口參湯,聞言啞然:“我不擔憂?!?/br> “這樣大大小小的仗,朔方軍這些年駐守下來,打過的已不下百場?!?/br> 景諫道:“鐵浮屠雖然兇悍,有岳將軍在, 不會讓他們占去便宜?!?/br> 云瑯問:“岳將軍還是秦鳳路安撫使?” “是?!本爸G道, “這些年朝中對他沒有升遷降貶, 我們去樞密院查過……他曾派人送過幾次禮,走動過門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