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節
其實遠論不上狎昵,觸碰溫柔得像是穿透了一場濃霧,穿過眼前的布巾,從已經模糊得看不清的記憶最深處,細細拂開深埋的寒涼冰冷。 云瑯起初還在思索等打完了仗,要不要弄回去十桶八桶的燒刀子給小王爺壯膽,叫蕭朔掌心的暖意密不透風裹著,腦海里的無數念頭卻反倒一點點空了。 云瑯躺在榻上,在心底慶幸有布巾遮著,閉了閉眼睛。 “方才嚴離說起,金沙灘一戰?!?/br> 蕭朔按著他肩頭的箭疤,輕聲道:“你為救父王九死一生,落了這處傷,卻只回來同我炫耀,說你也終于有了個疤,叫我看威風不威風?!?/br> 云瑯含混嘴硬:“好歹我與端王叔也是未曾結拜的忘年交……” “……” 蕭朔靜了靜,不與他計較:“你當初給嚴離那十兩銀子,嚴離說是你賣馬換來的?!?/br> 蕭朔向下慢慢順撫,將人護進胸口,唇貼在云瑯眉心,緩聲道:“我知道,你并非要賣那匹馬?!?/br> 云瑯呼吸微摒,輕輕打了個顫,勉強扯了扯嘴角:“你怎么連這個也知道?” “你將它賣了,是怕它要跟你走?!?/br> 蕭朔輕聲道:“它已是匹老馬了,你不想叫它最后那幾年,是在顛沛流離、殺機四伏的逃亡路上?!?/br> 云瑯在他懷間繃了繃,將胸口滯住的一口氣慢慢呼出來。 “那匹馬是端王叔給我的?!?/br> 云瑯笑了笑:“端王叔說,大軍打仗我放風箏,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跑迷路了,老馬識途,跑丟了還能把我帶回來?!?/br> 云瑯還記得自己賣馬的那一日,他在布巾下闔了眼,畏寒似的向蕭朔肩上靠了靠:“我想將它拉出北疆,拉到個水草豐厚人也富庶的地方賣,可它長在朔方軍,死也不肯走。那匹馬已很老了,又受過好幾次傷,走不了遠路,最多再活半年……” 蕭朔靜了一刻,慢慢道:“它又活了九個月,活得很好,老當益壯,生了匹很壯實的小馬駒?!?/br> 云瑯一悸,倏而抬頭。 他像是想要摘下蒙眼的布巾,手臂動了下,才察覺腕間被衣帶縛著,又慢慢落回去。 “馬是先帝派人去買的?!?/br> 蕭朔輕聲:“原想帶回京城,送到琰王府上去養,卻沒能成?!?/br> 蕭朔攏住了云瑯的那只手:“先帝后來派了人去,精細著養了那匹馬九個月,將小馬駒帶回了京城教養,訓成戰馬……” “現在正在客棧的馬廄里,搶你們家老黑的草料和豆餅?!?/br> 云瑯嗓子啞的不成,扯了下嘴角:“小王爺,你這些年到底做了多少事?” 蕭朔沒有回答,靜了一刻,摸摸云瑯的發頂:“馬骨埋在云中郡,有個小墓,你若想看,到時我帶你去?!?/br> 云瑯壓下眼底潮熱,側過頭,深吸口氣枕在軟枕上。 他賣馬時,一來是想給那匹犟脾氣的老馬尋個安穩歸處,免得跟著自己顛沛遭罪。二來……也是因為他急著往南邊趕。 京城來的商販在酒樓聊天,小道消息真真假假。人人說京中那位琰王命太不好,前兩年失了父母怙恃,便一直多病體弱,今年竟又得了頭風。 曉驚夜悸,病勢沉重,說不定什么時候便要沒命了,就只有南疆的茶晶能治。 云瑯在布巾下閉了眼睛,將那口氣長長呼出來。 頭風是謠傳……那時的蕭朔,才剛剛拔了罌粟毒,正該慢慢調理好生將養。 怪不得蕭朔那時不盡然清楚朝中情形,原來不只是因為罌粟毒拔除兇險,傷及心神。 云瑯南下尋茶晶,幾番兇險,沒能尋到治頭風的良藥,卻意外得了塊價值連城的暖玉,如今嵌在那一副墨紋游龍袖箭的機栝里。 該好生將養的蕭小王爺,請了一道近乎荒謬的圣旨,在北疆養了九個月的馬,帶回了一匹被慣得無法無天的小白馬駒。 五年來的諸般過往、樁樁件件一樣樣對上號,重新扣合,連成條理分明的環環相扣。 探得愈深,心里愈熱。 遠隔天涯的兩顆真心,竟都始終灼烈guntang,能燙穿橫亙的重重隔閡與噩魘迷夢,不失不忘,燙得人臟腑筋骨都跟著生疼。 蕭朔察覺到云瑯氣息不穩,想讓他緩一緩,才要起身去倒參湯,卻被云瑯緊攥住了那只沒來得及放開的手。 蕭朔隨著云瑯的力氣俯身,輕聲問:“要什么?” “你?!?/br> 云瑯叫布巾遮著眼睛,看不出神色,嗓子卻已啞透:“該干什么來著?” 蕭朔微怔,頓了一刻,撐起的手臂慢慢屈起,將云瑯納入懷抱。 云瑯吸了下鼻子,側過臉,正要說話,已被蕭朔單手將縛著的兩只手一并輕輕制住。 蕭朔將手探進錦被,闔眼定了定神,輕輕一撫。 云瑯險些彈起來,一腔昔日感慨瞬時散了:“第一摸就到這個地方了嗎?!” “一摸……面邊絲?!?/br> 蕭朔:“這是第十五處,你心里先有些數……” 云瑯面紅耳赤:“這東西我有數有什么用!” 蕭朔輕聲改口:“我心里先有些數?!?/br> 云瑯:“……” “你的親兵守在外面,不會有人來打攪?!?/br> 蕭朔吻了吻云瑯眉心:“我見你這幾日心神牽動,大抵是回了你的北疆,往事與如今的情形一并牽動,又有要勞心勞力、耗竭心神的架勢?!?/br> 云瑯咳了一聲,嘴硬道:“我沒——” “我知你并非有意,只是這些年獨立支撐慣了,松懈不下來?!?/br> 蕭朔道:“我有心同你做些京城書鋪不準寫的事,令你三日三夜下不來馬車,一覺睡到云州朔方軍駐扎處……” “打住?!?/br> 云瑯燙熟了,紅通通低聲道:“小王爺,你今后是每次做這種事之前,都要先這么同我報備一遍嗎?” 凡事先報備是云少將軍立的規矩,蕭朔不清楚如今又改弦更張成了什么樣,停下話頭,靜等著新家法軍規。 云瑯憋了半晌,一口氣長長呼出來,扎在蕭朔肩頭:“動手?!?/br> 蕭朔:“……” “今后……也不必問我?!?/br> 云瑯含混道:“當我是面捏的?隨隨便便就能叫你弄得三天三夜下不來馬車?你只管弄就是了,我說不要,你就當我在唱歌……” 這句蕭朔聽過,此時聽少將軍下令,點了點頭:“好?!?/br> 云瑯想要壯烈挺直躺回去,自己忽然也覺得好笑,沒忍住樂了一聲,索性放開了偎上蕭朔肩膀,埋進他暖熱勁韌的肩頸。 《十八摸》是客家民間的小調,從調子到詞都與雅樂分明背道而馳。叫蕭小王爺低聲慢慢念著,吐字寧緩,又掩不去少時便沉淀下來的端正,乍一聽幾乎像是在念什么極深奧玄妙的典籍。 典籍玄奧,和著耳畔的話音一并在身上燒。 眼前仍覆著布巾,黑暗有如實質,暖水一樣漫天漫地裹下來,卻已徹底不同于大理寺地牢里的無邊冷獄。 云瑯已叫那京城書鋪不給寫的玄奧典籍燒得打顫。 他一身的舊傷尚在慢慢調理,用的藥通筋活絡,更叫知覺分外敏感,連入春雨水潮氣引出骨縫的蟄癢暗痛,也一并叫這股火燒凈。 蕭朔手掌溫熱,不同于往日推淤散痛的力道,反倒多出另一種說不出的難熬,勾出他身上的熱意驅透寒涼,泛上體表。 云瑯難受地掙了下,腕間扯著布條一勒,不及勒出疼痛,雙手已被蕭朔安撫地越過衣帶攏住。 蕭朔握牢云瑯的手,輕聲:“我在?!?/br> 云瑯在他掌心輕輕一顫,肩背腰脊終于寸寸放松下來,貼回蕭朔胸膛,尋著他頸間不輕不重一咬。 蕭朔悶哼一聲,將云瑯蒙眼的布巾解開,迎上少將軍叫水汽洗得明凈的澄亮眸光。 …… 床頭的厚實斗篷里,野兔叫仿佛搏斗的動靜驚醒,抖抖耳朵探頭看了一眼,茫然不解,又自顧自埋頭回去大睡。 燭火輕躍,暖光滲進寒玉似的月影。 - 三日后。 云州城如今已成了朔方軍的駐地,京城許久沒有像樣的糧草軍餉,大都靠著琰王府與各方故人的暗中補給。 戍邊軍隊自耕自養,雖然抵御外敵,卻仍遵從端王昔日將令,不擾平民尋常內外走動,不涉城內百姓與邊境外的牧民往來生意。 天才亮,城門來往的行人里,過了一輛不起眼的尋常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誰會三天三夜下不來車,我又不是面捏的?!?/br> 第一百二十章 云州城自古叫云中, 戰國時趙武靈王行胡服騎射,向北拓疆,疆至河套而云中城生。 歷朝歷代, 云中、雁門都是邊境屯兵的重鎮。 朔方軍不入應城, 駐扎在云州這幾年,固守著疆土的最北端,與西夏和遼人常年對峙, 已漸漸同云州城守軍百姓融在一處。 邊城人雜,最容易混進各路眼線密探。城門守軍正逐個排查文牒路引,看見輛徐徐走過來的馬車,伸手攔?。骸昂畏絹淼?,名字,來云州做什么?” “汴梁來?!?/br> 景諫早打點妥當, 客客氣氣拿出眾人的路引:“同舊友有約, 來云州拜會故人?!?/br> 守軍皺了皺眉, 抬頭仔細看了一眼風塵仆仆的車隊。 這些年北疆戰亂頻頻,敢來云州的人已少了許多。也有京中來的, 十個有九個都是兩地倒騰貨物的商賈馬販。 富貴險中求, 世道越亂,這一份利潤便越可觀。故而縱然冒著卷進戰亂喪命的風險,也總有人來做。 由那安逸的京城千里迢迢過來,特地走親訪友的, 卻頭一回見。 守軍聽出他的汴梁口音, 仔細核對了路引, 逐個對照盤查:“亂成這樣,有法子的都往京城跑,你們倒不遠萬里往這來, 什么朋友這般要緊?” 景諫道:“生死之交?!?/br> 守軍一愣,握了一沓路引抬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