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樞密使顫巍巍道:“那里不是正門,外有護城塹溝,城高墻深,區區叛軍如何進得來……” “大人?!笔捤仿?,“真正的叛軍,是不會裹挾幾個禁軍嘩變,在寢宮前鬧一場了事的?!?/br> 他此言對著樞密使,皇上的臉色卻忽然狠狠一白,沉聲道:“夠了,不必說了!” 蕭朔回身,垂頭拱手。 皇上深深盯他半晌,終歸將侍衛司的腰牌兵符取出來,遞給金吾衛,交在了蕭朔手中。 - 汴梁城中,火光四起。 開封尹未著官服,親自帶人撲火滅煙,身上已處處煙灰余燼:“不可聚在一處,四處照應!敲凈街梆……” 話到一半,一條梁柱燒得毀去大半,當頭劈砸下來。 護衛撲救已來不及,喊劈了嗓子,要舍身撲過去,忽然聽見身后清亮馬嘶。 馬上將領白袍銀甲,掠過殘垣,一槍挑飛了仍烈烈燒著的梁柱,扯著開封尹衣領,拋進護衛群中。 開封尹被人七手八腳匆忙攙扶,倉促站穩:“云將軍!” “有勞?!痹片樌振R,“叛軍在何處?” 開封尹定了定神:“四方都有,朝城西匯攏。方才聽見傳令,要破右承天門?!?/br> 云瑯:“百姓如何?” “依將軍所言,這幾夜凈街宵禁?!?/br> 開封尹道:“大都在家中,只是有民居燒毀,開封府正設法安置?!?/br> 云瑯心中大致有數,點了下頭,勒了勒手中馬韁。 開封尹是文人,不是戰將,能顧到這一步已是極限。如今在阻攔叛軍、與之激戰的,應當是外圍駐扎的禁軍。 禁軍布置他看過一圈,當年端王遺留下來的布防圖,水潑不透,若戰力足夠,叛軍理當束手無策。 …… 若戰力足夠。 云瑯隨手拋了搶來的長槍,解下鞍后系著的勁弓,握在手里,凝神將城中各方布置戰力盤過一遍。 宮中忌憚蕭朔,卻又不得不用蕭朔,縱然交出侍衛司,也不會放蕭朔出城。 城中禁軍各自為戰,沒有將領主持中饋,成了游兵散勇。 “殿前司守在金水門!” 開封尹忽然想起一事,上前一步急道:“是琰王留給將軍的部下,將軍若見了他們,便有兵了!” “不急?!痹片樀?,“金水門緊要,不可輕離?!?/br> 開封尹一怔:“可是——” “衛大人斯文些,擦一擦臉?!?/br> 云瑯朝他一笑,調轉馬頭:“我做將軍,幾時還沒有兵帶了?” 開封尹怔忡立著,不及開口,云瑯已揚鞭催馬,沒入了黑黢黢的夜色。 城中亂成一片,沿街門戶緊閉,越向西走,越見戰后狼藉。 血色刺目,混著硫磺火藥,在風里熱熱剌著人的嗓子。 花燈碾爛了,毀去大半,破開精致外膛,亮出一點細弱燭火。 侍衛司叫黑鐵騎兵絞著,一觸即潰,猶有勉力拼殺的,也已不比風中的殘燈好上多少。 “主將都沒有,不如逃命!” 有人和著血絕望嘶聲:“打什么?如何打得過……” 校尉垂著一臂,身上盡是淋漓血色,咬牙低吼:“奉軍令,叛逃者死!” 高大人吩咐,說是吃飽喝足明日交戰,誰也弄不清怎么竟就變到了今日。 侍衛司安逸太久,這一批從營校到士兵幾乎都不曾正經打過仗。今夜不及防備,倉促應戰本就失了先機,叫襄王精銳一沖,幾乎立時潰不成軍。 校尉一刀劈了個奪命奔逃的潰兵,厲聲呵斥,盡力拖著人起身,身邊竟已沒一個能再握得住刀的。 黑鐵騎兵在夜色里,沉默著一步步壓進,毫無抵抗地收割人命。 校尉緊閉了眼,要站直等死,忽然聽見鋒利弦聲嗡鳴,胸口一震,睜開眼睛。 為首的黑鐵騎甚至不及防備,當胸一箭,一頭栽落馬下。 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反應的間隙,就在隊伍愕然震驚的一瞬,又有三箭連發。精悍的大宛馬上,三名黑鐵騎叫箭矢穿胸而過,跌在地上。 始終沉默的黑鐵騎sao動一瞬,停在原地。 僅剩的一名頭領勒緊馬韁,胸口起伏幾次,面具后的眼睛牢牢釘在眼前的騎手身上。 校尉回頭,瞬間瞪圓了眼睛,身形晃了晃。他幾乎有些不可置信,臉上涌起些血色,喉嚨滾熱:“少……少將軍!” 云瑯低頭:“你認得我?” “朔方軍忠捷營,前左前鋒嚴林?!?/br> 校尉哽咽撲跪在馬下:“見過少將軍!” 云瑯攥了弓身,看著他身上血色,靜了片刻:“可還能戰?” 校尉嘶聲:“能戰!” “好?!痹片槒埞?,緩緩搭箭,“共守?!?/br> 御史中丞將大理寺翻了三遍,將云瑯的弓翻了出來,送回了琰王府。 五十年的桑木芯,鐵檀木弰,千捶的熟牛筋。 云瑯弓成滿月,泛著寒芒的箭尖巋然不動,遙遙釘在黑鐵騎僅剩的頭領喉間。 退一步,彼此整頓轉圜,再見再戰。 進一步,索命。 頭領對峙良久,用力一揮手,挾手下疾馳退去,投進夜色。 校尉一晃:“少將軍——” “回去養傷?!痹片槻⒉豢此?,收箭斂弓,“令牌給我,你的人還有能站穩的,我要帶走?!?/br> “屬下能戰!”校尉愴聲,“這不是北疆,是汴梁!” “還能回去哪兒?端王歿了,屬下撿了條命,逃回了汴梁,混著醉生夢死……如今已是汴梁了!” 校尉嗓音嘶啞,幾乎瀝出血來:“少將軍,屬下的家就在這,屬下退不了了……” 夜深風寒,畏縮著的幾個人愣愣看著,聽著校尉絕望嘶吼,一時竟生出些赧然無措。 云瑯凝他良久,將手中勁弓遞過去。 校尉眼中一片赤紅,胸口激烈起伏,怔忡著抬頭。 “我的家也在這?!痹片樀?,“起來,隨我拒敵?!?/br> 校尉狠狠抹去眼中水色,握了云瑯弓弰,攥緊腰刀,掙命起身。 云瑯收了弓,一言不發,策馬越過一地狼藉殘垣。 火光在他背后,卷著烈烈銀甲雪袍,似冰似火,凜冽灼灼。 灼盡了無數膽怯陰私的懦弱念頭。 校尉踉蹌著跟上,隔了幾息,又有人猛然站起身跟上去,握緊了手中的腰刀。 第八十一章 風勁雪寒。 夜風里漫開血氣,卷著爆竹燃盡的碎皮,叫細碎雪粒打透了,栽進路旁泥濘。 往日繁盛的街景早已冷清,只余開封府衙役忙碌穿梭、四處救火尋人。臨街勾欄砸毀大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不見光亮不見人影。 汴梁城高墻深,遠在腹地不臨邊境,太久不曾見過戰火。 金水門外,襄王叛軍已盡數收到了訊息,人覆面、馬銜枚,由各處奔襲匯攏,聚在一處。 緊閉著的城門下,數不清的黑色鐵騎。 “滾木雷石!” 都虞侯守在城樓上,死死咬著牙“盾牌在前,弓箭在后,聽令齊射!” 殿前司內,藏了不知多少叫蕭朔暗中護下的朔方軍舊部。這一仗沒人聽琰王殿下的,無論家小獨子,盡數豁命壓了上來。 人人死守,無一人肯退。 叛軍多是重甲騎兵,連馬身也披掛甲胄,尋常箭矢破不開五十斤的鐵甲,滾木雷石卻都極有限。 一旦耗盡,若援兵再不至,縱然所有人都死在城上,也守不住這一道薄薄的城門。 箭雨的間隙里,連勝登上城樓。 “連將軍!”都虞侯見他上來,隱約欣喜,“城中情形如何?侍衛司――” 連勝搖了搖頭,沉默著伸手,接過了身旁兵士的長弓。 都虞侯怔住。 “我查了十三處侍衛司布防點?!?/br> 連勝道“都一戰即潰,有的甚至連交戰的痕跡也沒有……路上見了些逃命的流兵?!?/br> 連勝看著城樓下強攻的黑鐵騎“援軍只怕不會來了。未戰先怯,士氣已竭,沒人能聚攏起這些嚇破膽的殘兵,除非――” 都虞侯低聲“除非什么?”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