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云瑯不擅這般滾地隱匿,借力騰身,在樹上悄然藏了,抬手撥順枝條。 下一刻, 已有巡邏衛兵自墻角繞了過來。 白日里負責京城總巡防的是殿前司, 侍衛司只負責派出小隊游走, 在京中各緊要處choucha, 機變應對。 來的這一隊兵士身穿鴉色勁裝, 腰墜銅牌, 是侍衛司來例行游走choucha的裝束。 連勝伏在草叢中, 等人走凈了, 又隔了一陣才起身。確認過安全,朝樹上打了個手勢。 云瑯掠下來:“侍衛司的人?” “是?!边B勝道, “刀頭鑲螭吻, 是驍駿營?!?/br> 衛兵向東巡視, 不便再直朝東去。連勝引著云瑯向另一側穿插,低聲道:“侍衛司最有戰力的幾個營,騎兵驍駿、藩落, 步兵保捷,都是高繼勛親轄的營盤?!?/br> 侍衛司本就不負責白天巡視,兩人剛剛潛進大理寺,居然就遇上了驍駿營的人游走choucha,也實在太過湊巧。 云瑯繞過地牢高墻,抬手摸了下:“未必?!?/br> 連勝怔了下:“少將軍是說,未必只是湊巧?” 云瑯搖搖頭,他尚且沒有定論,眼下在大理寺內,也不打算輕舉妄動:“先去別處看看?!?/br> 連勝循著記憶,辨認了下四周方向:“先向北,過了衙堂再向東,繞到頭折返。侍衛司若是choucha,不會盤桓太久,耽擱出些時候,他們大抵也就繞過去了?!?/br> 云瑯點了下頭,又摸了摸地牢的青磚高墻,仰頭望了一眼。 連勝當年在殿前司任職,對京城各處早記得熟透,引著他走:“大理寺地方不少,少將軍為何一定要進玉英閣,可是那里面有什么要緊的東西?” 云瑯收回手,笑了笑:“我也不清楚?!?/br> 連勝微愕,駐足看他。 “大理寺,玉英閣?!痹片樀?,“連將軍可知道,為什么這里是滿朝最機密的地方?” 連勝搖搖頭:“末將只知道,此處機關重重,等閑人若要硬闖,只怕有命進沒命出?!?/br> “御史臺監察百官,彈劾朝堂?!?/br> 云瑯道:“于是在前朝,曾出過御史與人結仇、利用職務之便,捏造罪狀罪證陷害同僚的冤案。后來,為了鉗制御史臺的權利,本朝開國時便下令,由大理寺單分出一署,只監察御史臺?!?/br> “后來,就從專審宗室的龍淵堂分出一署,取‘清水有黃金,龍淵有玉英’,叫了玉英閣?!?/br> 云瑯自小長在宮里,對這些八卦密辛極熟:“當初負責監造玉英閣、設計閣中機關的,是太宗胞弟,那一代的襄王?!?/br> 連勝聽得不解:“既然如此,這里頭放得不就是監察御史臺的東西么?” “起初是這樣?!痹片樞α诵?,“但是后來……就有些人開始發覺,往里面藏東西,好像也安全得緊?!?/br> “玉英閣平日不開,只在奉命監察核實御史臺時開啟。又機關重重,殺機四伏?!?/br> 云瑯道:“皇上手中,有一枚可開玉英閣的金牌令。但這枚金牌令要插入總機樞內才能開閣,若是有一日,這樞紐被人毀了,或是暗中偷換了,將機關排布改了別的……放進去的東西,就連皇上也拿不出?!?/br> 連勝聽得心驚,低聲道:“此時,若是再騙過了大理寺卿……” 云瑯慢慢道:“或是再拉攏了大理寺卿?!?/br> 連勝一時無話,背后透出冷汗,腳步跟著緩下來。 “我猜……如今皇上也在想這件事。所以這次的刺殺案,才交給了開封尹審理,并沒交給大理寺?!?/br> 云瑯道:“只是皇上如今沒有得力可用的人,實在掣肘??嘤跊]有憑據,既不能發作大理寺卿,也不能派人擅入玉英閣,打草驚蛇?!?/br> 連勝:“那少將軍——” “我不用憑據?!痹片樀?,“有三分揣測,就值得涉險一試。有三分把握,此事我就一定要做?!?/br> “方才將軍問我,里面可有什么要緊的東西?!?/br> 云瑯道:“我探玉英閣,要找一份血誓?!?/br> 連勝心中愕然,低聲道:“少將軍當初立得那一份,不是——” “我那一份的確燒了?!?/br> 云瑯道:“當初山神廟立誓,算是我逼的皇上。我那時逃得急,身上只帶了幾顆炮仗,被我藏在了磚縫墻角,騙他說埋了火藥?!?/br> 云少將軍最擅出奇兵,火藥玩得熟透,沒少炸得戎狄找不著北。 縱然已經淪落得只剩一人一馬一口氣,手里捏個不明所以的引線,山神廟內外竟也一時無人敢輕舉妄動。 “我要找的不是這一份,只是藉由此事,想起一句話?!?/br> 云瑯思忖著,緩緩道:“那時我知瞞不久,一再逼迫那位當年的賢王。他被我迫得急了,曾脫口說了一句‘你如今命在旦夕,竟也來拿這一手逼孤’?!?/br> 那時雙方對峙,情形近于搏命,半分容不得走神。 云瑯攥著個唬人的爆竹捻,心神都在山神廟內外蓄勢待發的強弓勁弩上,也沒來得及再細琢磨這一句話。 “如今我回頭想?!痹片樀?,“這個‘也’字,其實不對?!?/br> 連勝尚且被他寥寥幾句里透出的兇險震得無話,聞言理了一陣,才終于跟上:“少將軍是說,此前還有人逼皇上立過血誓?” 云瑯點了點頭:“不止逼過,應當也沒燒成灰,摻在酒里喝下去?!?/br> “……”連勝始終想不清楚云少將軍明明出身貴胄、長在宮里,為什么對這種歃血為盟一樣的山大王行徑心心念念:“以死相挾立的誓,為何偏要燒了?若是留下,今日豈不也能拿出來,去了這殺身之禍……” 云瑯無奈:“可我逼他立的誓,也沒提我的殺身之禍啊?!?/br> 連勝怔了怔,沒立時說得出話。 “況且……逼一個快封儲君的王爺立誓,說穿了,也無非就是賭一口氣?!?/br> 云瑯道:“如今他已登基,生殺予奪都在手里。我拿個寫過的血誓,莫非就能逼他照著做了?咱們這位皇上的脾氣,倒說不定會連人帶誓一起燒了——” 電光石火,云瑯腦海里忽然閃過了個念頭,倏而停下腳步。 連勝跟著停下:“少將軍?” “不對?!痹片槼谅?,“走,去玉英閣?!?/br> “此刻只怕還有些緊?!边B勝皺眉,“按方才所見,那些衛兵的腳程,只怕恰好剛到——” “不能叫他們到?!?/br> 云瑯咬了咬牙,四處掃了一圈,大致認準了方向,踏著門口石獅掠上房檐:“我先過去,自找路跟上!” 連勝尚不及回應,云瑯已找準那一處格外醒目的樓閣,片刻不停,直趕了過去。 大理寺內,暗流洶涌。 連勝身法不及云瑯,不能高來高去。凝神一路隱匿著趕去玉英閣,察覺各處異樣,竟幾乎隱隱心驚。 如今已是年關歇朝,大理寺不需理政,又不像開封尹那般,為了審理刺客案仍要開府運轉。本該是極冷清安靜、人煙寥寥才對。 可這一路過來,竟在各處俱有人影閃動,行色匆匆。屋角堆著的東西拿油氈掩著,連勝經過時大略掃了一眼,竟都是干透了的薪柴和滿罐猛火油。 連勝趕到玉英閣外,一眼看見侍衛司的驍銳營,急矮身躲避時,背后已被人拽著用力扯了一把。 連勝借勢躲開巡邏衛兵視線,堪堪站定,看著隱蔽處的云瑯:“少將軍!他們這是要做什么?這一路——” “盡是柴薪火油,我看見了?!?/br> 云瑯低聲應了,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神色愈沉:“是我料差了一步?!?/br> 蕭朔曾對他提過,受皇上召見時,前面還有個不明身份的“外臣”,叫高繼勛和金吾衛都忌憚不已。 云瑯其實已大致猜出了這個“外臣”的身份,只是那時尚不知大理寺的根由,并沒細想皇上與之會面,究竟都說了什么。 “聽著?!痹片樀吐暤?,“我說一句你背一句,能背多少背多少,背不下也要硬記?!?/br> 連勝心頭愈緊:“少將軍——” 云瑯不等他,已自顧自飛快向下說:“以我所推,當年京中忽然出了戎狄的探子,就是襄王暗中作祟,與戎狄勾結,意圖以此顛覆朝綱、篡取皇位。偏偏皇子里出了個天生的戰將,戎狄暗探被端王叔帶禁軍連根剿凈,這是襄王府第一次受挫?!?/br> 云瑯道:“于是,襄王察覺到不可硬奪,只能徐徐圖之。便決心扶持一個剛成年的皇子,作為幌子,先除掉最要緊的對手?!?/br> “當年三司使舞弊勾連,做下的鹽行滅門案,正好給了他們一個絕妙的機會?!?/br> 云瑯理了理思緒,低聲道:“集賢閣大學士楊顯佑在明,保舉六皇子代開封府事,大理寺在暗,扶助六皇子,將三司使一舉扳倒,換上了楊顯佑的門生?!?/br> “而六皇子經此一案,鋒芒初現。又在襄王府扶持下,一路結交朝臣……直到宿衛宮變?!?/br> 云瑯一時還拿不準宿衛宮變的根由,定了定神,不在此處糾結:“那之后,就如襄王府要的一般,血案一樁迭著一樁。端王叔歿在天牢,禁軍分崩離析,朝中人人自危,朔方軍被排擠在朝堂之外,成了孤軍?!?/br> “唯一叫襄王沒料到的,是他扶持的傀儡,竟然忽然掙脫了他的cao控,坐上了皇位?!?/br> 云瑯低聲道:“或者……這才是先帝當初所說的‘沒得選’?!?/br> 若是扶了個平庸些的皇子,只怕皇位早晚要落到襄王手中。以襄王這些年的行徑,到時候京城內外,只怕又是一場血洗的政變。 到了這一步,已經由不得先帝心中如何作想。 六皇子韜光養晦、與虎謀皮,隱忍多年,盯準了這一個機會,終于螳螂捕蟬,反擺了黃雀一道。 如今黃雀找上門來,最便于拿出來威脅的,就該是當年立下的血誓。 “襄王的大宛馬隊,不是給皇上看的?!?/br> 云瑯咬牙低聲:“此時他應當在召集他隱于朝中的人,比如大理寺卿……他們不會等,今夜大抵就會來拿誓書?!?/br> “既然要拿,何必再燒?”連勝皺緊眉,“看這架勢,少說要燒干凈大半個大理寺——” “不是他要燒?!痹片槼谅?,“是皇上?!?/br> 連勝被他一點,倏而醒轉,臉色白了白。 皇上受襄王威脅,要將昔日立下的誓書大白于天下,也已猜到這誓書十有八九、就藏在燈下黑的玉英閣。 襄王今晚拿誓書,皇上進不去玉英閣,最便捷的辦法,就是一把火燒干凈。 “我去找殿下!”連勝當即便要動身,“如今還未燒起來,殿前司若調度及時——” 云瑯沉喝:“站??!” 連勝被他喝止,皺緊了眉:“少將軍,大理寺若是燒起來,殿前司罪過只怕不??!” “京中白日縱火,殿前司拱衛不力,杖二十?!?/br> 云瑯道:“內城,杖十。傷人,杖十。毀物,杖十。有趁亂哄搶、民生sao亂,杖三十。累及朝堂威嚴,杖五十?!?/br> 連勝咬牙:“少將軍分明知道,還——” “我知這一百三十殺威棍下來,要把蕭小王爺打成琰王餡?!?/br> 云瑯扔下空玉瓶,起身:“可若是火還沒燒起來,殿前司就到了,如何解釋?是與賊人內外勾結、有意縱火,還是干脆就有謀反逆心,自行縱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