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樞密使臉色極難看:“還請虔國公慎言?!?/br> “慎言?”虔國公嗤笑道,“重議疆界,把已經打下來的城池全劃出去,把戎狄放馬都不要的死水荒灘劃進來,一個個還覺得自己于社稷有功不成?!” “若是皇上覺得,朝中將軍武官實在不堪托付,不能領兵打仗,索性全叫告老還鄉裁撤了便是!” 虔國公推開攙扶的內侍:“武將都是硬骨頭,學不來這般文人治國——” “虔國公!” 皇上臉色徹底沉下來:“朝中議政,不是無端攻訐。若再有此言,便不必說了?!?/br> 虔國公還要說話,被蕭朔不著痕跡望了一眼,冷哼一聲,朝樞密使一拂袖,退回了班列之內。 皇上平了平氣,掃了一眼各懷心事的朝堂:“此事今日只是初議……尚未定準?!?/br> “今日冬至大朝,是祈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本不該提此兵戈之事?!?/br> 皇上沉聲道:“交由樞密院與政事堂再議,復朝后再說罷?!?/br> “皇上?!睒忻苁辜钡?,“今日起休朝會,要到正月十五才復朝,若是鄰邦因此以為我國怠慢——” “鄰邦?!笔捤饭蛟诘厣?,嗓音冰冷,“原來如今,戎狄已是鄰邦,我們倒會怠慢了?!?/br> 樞密使被他嘲諷,連怒帶赧,再忍不?。骸扮鯛?,大家同朝為官,為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昔日端王與戎狄征戰日久,可打出了什么名堂?還不是勞民傷財、怨聲載道——” 話音未落,蕭朔已霍然起身,抽出一旁金吾衛腰刀,抵在了樞密使的頸間。 朝堂轉瞬慌亂,金吾衛左將軍上前一步,厲聲呵斥:“圣上駕前,不得放肆!” 蕭朔眸色冷冽,漠然持著刀,眉宇間戾意壓不住地溢出來。 皇上掃了一眼蕭朔身上的失控暴戾,反倒不著痕跡松了口氣,緩緩起身:“是誰放肆?” 金吾衛左將軍不敢多話,撲跪在地上。 “看來真是朕剛即位不久,連規矩也荒廢了?!?/br> 皇上看了一眼樞密使:“一位戰功赫赫的王爺,就在朕的朝堂之上,竟被人如此詆毀?!?/br> 樞密使今日已被圍攻了大半日,聞言咬牙,再忍不?。骸氨菹?!” “既然當不好這個樞密使,便回家去歇一歇,若想不明白便不必再來復朝了?!?/br> 皇上不再多說,親自下了玉階,去握蕭朔手臂:“此事朕會給你個交代,你——” 話音未落,驚呼聲又起。 趁著他走下玉階,離開了金吾衛護持,一旁竟又有侍衛持刀暴起,徑直撲向了皇上。 金吾衛原本便已在防備蕭朔,察覺有意動,瞬間反應,將皇上撲護開:“有刺客,護駕!” 冬至大朝是在殿內,又有侍衛內外護持,竟在此時出了刺客,殿中一時亂成一團。 金吾衛訓練有素,立時撲下來,同殿外聞聲趕進來的侍衛司一并,將那幾個刺客卸下兵器,按翻在了地上。 朝臣心有余悸,各自噤若寒蟬,仍各自戰戰兢兢避著,不敢擅動。 皇上被金吾衛護著,臉色鐵青,立在僻靜安穩處,視線落在蕭朔身上。 亂成這個地步,已再談不上什么朝會。一旁中書舍人心領神會,上前道:“今日大朝已結,請諸位大人回府,侍衛司自會護送……” “護送什么?個把刺客罷了,一個個當真嚇破了膽子?!?/br> 虔國公冷嘲一聲,拂袖便朝殿外走:“怪不得要趕著去認戎狄當老子?!?/br> 他話說得糙,卻并非全然不在理。方才慌亂閃避的幾個樞密院官員面露愧色,也不要侍衛司護送,埋頭匆匆走了。 有人帶頭,朝臣也陸續向外魚貫而出。 偌大個宮殿漸漸冷清,蕭朔垂眸,扔了手中長刀,重新跪回在了皇上面前。 皇上這一次卻并未去伸手扶他,神色隱晦復雜,立了半晌,由金吾衛護進了內室。 隔了一炷香,樞密使終于灰頭土臉進來,咬牙悶頭跪在地上。 “你今日辦得好差事?!被噬蠏咚谎?,“朕當年應允你,替朕做了那些事,便保你一個樞密使,可也不曾想你如此竟不堪造就?!?/br> “陛下!”樞密使急道,“與戎狄重劃疆界,納貢歲幣,在朝堂之上攻訐端王昔日苦戰勞民傷財,哪個不是陛下的意思?如今為何反倒——” 皇上放下茶盞,冷然看了他一眼。 樞密使打了個激靈,生生將話咽回去,一頭磕在地上。 “但凡你們有一個尚可造就,朕也不必指望……” 皇上斂去眼底寒色,靜了片刻,淡聲問身旁的金吾衛:“依你那時所見,蕭朔可與那些刺客有關?” “倒沒什么關系?!?/br> 陪進來的是金吾衛右將軍常紀,他受云瑯所托,聞言稍一沉吟,搖了搖頭:“我們計劃的,原本是借機示弱、叫刺客鬧上一鬧,來讓那些人以為我們無力防備,放松警惕。那時琰王爺分明是不知此事的?!?/br> “若是琰王爺同那些人一處,事先知道要有刺客,反而不會去持刀脅迫樞密使大人?!?/br> 常紀道:“那時琰王奪刀,金吾衛就已有了提防,再來刺客,豈會不及反應?到時若再想要得手,就更難上加難了?!?/br> 他說得有理有據,皇上蹙緊眉思索一陣,臉色稍緩:“縱然如此……他也太不知天高地厚?!?/br> 剩下的事已不是金吾衛能多嘴的,常紀稍一猶豫,還是退在一旁,不再開口。 “陛下縱然要驅使,也當先給他些教訓?!?/br> 樞密使被蕭朔當朝脅迫,越發羞惱,咬牙道:“若再這般放縱下去,豈不又是一個端王?來日——” 皇上沉聲:“不必說了?!?/br> “皇上?!笔绦l司都指揮使高繼勛立在一旁,聞言插話,“人和馬一樣,若要降服,只要熬就是了?!?/br> 皇上抬頭,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他看重什么,就拿什么打熬他?!?/br> 高繼勛低聲道:“他當年寧死也要查清真相,拖到如今,不也不再掙扎了么?非要死心塌地護著他的那些人,也已差不多剪除干凈,只要那個云瑯再死透,便一個都不剩了?!?/br> 高繼勛道:“他若有傲骨,跪廢了便是……有什么難的?!?/br> 常紀有些聽不下去,忍不住插話:“琰王只是脾氣犟些,若哪里不合皇上心意,教訓教訓也就是了,何必如此……” “常將軍沒降過烈馬?!备呃^勛冷聲道,“烈馬要驅使,是先要熬廢了的。哪怕存了一線仁慈、給它留下一絲心氣,叫它得了個空,都要把你狠狠掀下來?!?/br> 常紀皺緊眉:“可是——” “不必說了?!?/br> 皇上止住兩人爭論,靜了片刻:“不論怎么說,朕這些年的確太放縱他了?!?/br> 高繼勛掩去眼底陰狠,俯身低聲:“是?!?/br> “你去替朕同他說?!被噬习戳税搭~頭,闔了眼,“今日之事,朕對他很是失望?!?/br> 皇上緩緩道:“讓他想清楚,朕厚待他,是念在血緣親情,是因為難舍與他父親的手足之情?!?/br> “若想明白了,便理當為朕分憂,而不是如今日一般,輕狂放縱,肆意妄為?!?/br> 皇上道:“若是想不明白,便跪著,想清楚再說罷?!?/br> 高繼勛志得意滿,當即應聲:“是?!?/br> “還有……縱然知道刺客來路,明面上,還是要查?!?/br> 皇上稍一沉吟:“開封尹呢?” “此事要交給開封尹查嗎?”樞密使愣了下,“大理寺——” “大理寺卿替你幫腔,被裴篤罵了整整一盞茶,還來查什么?!” 皇上呵斥:“一群沒用的東西!朕若不是在朝中尚未立穩,還指望著你們……” 皇上壓了壓火氣:“開封尹呢,為何不見他來?” “如今開封尹由衛準代理,只管事、不掌權,他的職分是從三品,不能進殿內,跟著朝拜過就出去了?!?/br> 常紀道:“陛下可要叫他來?臣去——” “罷了?!被噬弦魂囆臒?,“你去傳個話,叫他查就是?!?/br> 常紀忙應了是,稍一猶豫,又道:“那琰王——” 皇上寒聲道:“就叫他跪著?!?/br> “今日跪不明白,便跪到明日,明日再想不通,便跪到后日?!?/br> 皇上起身,掃了一眼外殿:“讓他知道,他能依靠的只有朕,也只有朕還會對他有所牽掛,念著他的死活?!?/br> “若是沒了朕?!被噬下?,“他才真的是舉目無親、孤家寡人?!?/br> 常紀不敢再說,低聲應是。 皇上斂了冷漠神色,傳來內侍,擺駕回了文德殿。 - 開封尹,轄京中民政獄訟。凡京中大小案件,小事專決,大事稟奏。 秉公持正,明鏡高懸。 衛準開門見山,取出一封信,在案前展平:“這封訴狀,是云將軍所寫么?” “怕牽連大人?!痹片樐眠^來看了一眼,隨手團了,拋進炭盆里,“是我口述,府中人代筆?!?/br> 衛準要攔,已來不及,眼看著那封信落進火里,皺了下眉。 云瑯拿過鐵釬,將炭火撥了兩下:“我如今已不是將軍,大人——” “本朝官員論罪,要先免職、下獄、按律定準?!?/br> 衛準坐回原處,搖了搖頭:“云將軍當初不曾免職,按照本朝律法,品級仍在,你我該是同僚?!?/br> 云瑯被他駁了話頭,不以為意,笑了笑,看著紙團在火盆里慢慢燃盡。 大朝按例百官朝見,蕭小王爺是一品王爺,想出也出不來。從三品以下的官員卻進不去大慶殿,拜了天地君王就要出來。 云瑯算過時間,叫親兵守著宮門數轎子,瞄準了特意送的信。 開封尹斷案,只問真相,不管情由。有些事叫蕭小王爺來說,只怕未必能說得清。 “你在信中說,是當初血案親歷之人,知道始末情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