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

    老主簿一時竟挑不出什么問題：“于是小侯爺就弄來了只羊嗎？”

    “起初是想去打一頭野豬的?！毙F衛道，“太耗時間，運回來也不易?！?/br>
    老主簿心情復雜：“……哦?！?/br>
    “醉仙樓的廚子做好了菜，還會有侍女端上來，喂食客吃么？”

    玄鐵衛有些好奇：“王爺說他喜歡這個，小侯爺若不給做，便去醉仙樓了?！?/br>
    “怎么可能？！”老主簿只覺荒謬至極，“王爺一向不準別人近身，別說那般荒唐行徑……縱然是旁人布的菜，王爺都從不動一筷子的！”

    玄鐵衛哦了一聲，有些失望，回去盡職盡責地幫云小侯爺給烤羊翻面了。

    老主簿大致清楚王爺的心思，想了半晌，隱約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悄悄探頭看了看。

    云瑯在邊疆沒少烤這些東西，指揮著玄鐵衛和親兵一塊兒幫忙，不斷翻著羊均勻火力。他自己熟練地抄了匕首，在羊身上隔些距離便扎幾刀，細細涂了調料蜂蜜。

    云瑯腰間墜著玉佩，做事不方便，又擔心流蘇叫火燎了。忙得來不及看顧，索性要了塊布巾仔仔細細擦了手，將玉佩摘下來穿了根細繩，戴在頸間，沿著領子貼身塞進了衣服里。

    老主簿看著那塊玉佩，再看看坐在一旁的王爺，輕嘆了口氣：“去……拿些西域進貢過來的葡萄釀?！?/br>
    老主簿看著大馬金刀烤羊的小侯爺，絞盡腦汁，盡力營造氣氛：“拿最好看的琉璃杯子裝，放兩塊冰，冰要剔透的，葡萄釀只取最澄澈那一層?！?/br>
    “還有，府上找個會彈琴的?！?/br>
    老主簿：“彈個好聽些、風雅閑趣的曲子，要似有若無，能聽見些，細聽卻又聽不清，像是在腦子里自己響的那種?！?/br>
    老主簿特意囑咐：“藏好了，千萬別讓小侯爺看見?！?/br>
    玄鐵衛不明就里，依言盡數安排了，又弄來澄澈帶冰的葡萄釀，交到老主簿手里。

    老主簿端著刻了暗紋的檀香木托盤，托著冰涼酸甜的葡萄佳釀，聽著似有若無的縹緲琴聲，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過去。

    剛走了兩步，便看見小侯爺一撩衣擺，塞在腰間，扛著烤全羊瀟瀟灑灑地坐下。

    切了塊最肥嫩的后腿rou，細細吹了吹，在事先磨制妥當的蘸料里凝神滾了幾滾。

    拿匕首一把扎起來，盡數懟進了他們王爺的嘴里。

    第四十四章

    老主簿眼看著那塊羊rou的大小, 生怕蕭朔被噎出好歹。躲在暗處懸心吊膽看著，見王爺食rou寢皮般狠狠嚼著咽了，才終于稍放了心。

    晚了一步, 氣氛已然再救不回來。

    老主簿自問已然盡力, 看著叼著匕首擼袖子分羊rou的云少將軍，嘆了口氣。

    叫來玄鐵衛，將琉璃杯子拿走，換成了粗瓷大碗。

    把托盤收好，換成了鋪地的硬挺毛氈。

    琴師被玄鐵衛扛著, 在房頂縹緲又不縹緲地彈琴，顫巍巍的，緊閉著眼睛彈了半曲，便被好生扛下來送回了家。

    “烤得倉促了, 都不入味?！?/br>
    云少將軍還不很滿意, 在熱騰騰的大塊羊rou里挑著：“羊也不夠好, rou質半點不緊實, 一看就沒在戈壁上跑過?！?/br>
    蕭朔險些被他一塊羊rou緊實地噎死, 掃了一眼, 淡聲道：“來日去北疆, 我陪你去捉?！?/br>
    “好?！痹片榿砹伺d致, 隨手將匕首插在rou上，“等我把燕云全打回來, 便帶你去跑馬?！?/br>
    云瑯少年征戰, 早在北疆跑得熟透, 不比京城差上多少。

    他瀟灑慣了，近來在京城待得久，終歸處處覺得約束, 總放不開：“就是大宛馬，也要在那里撒開了瘋跑，才能看出點汗血寶馬的意思?！?/br>
    “冬日下了雪，便更好看?！?/br>
    云瑯興致勃勃給他講：“雪擁秦嶺，四境素裹，山上險峻得很，馬都不敢走……”

    蕭朔靜聽著，替他倒了碗葡萄釀，遞過去。

    云瑯難得見了酒，有點受寵若驚：“我能喝這個？”

    “不醉人，酸甜爽口罷了?！笔捤反鬼戳丝?，“他們不都說，沙場該喝這個?！?/br>
    “葡萄美酒夜光杯？”云瑯念了句詩，“那大抵是臨行前送出征的，真到了地方，喝的都是燒刀子?！?/br>
    云少將軍飲慣了烈酒，若是擱在幾年前，不要說葡萄釀，花雕都覺得綿軟沒趣。

    這些日子叫身邊人看得太緊，云瑯能屈能伸，接過來端著，細斟慢酌品了兩口：“回頭我叫刀疤弄來些，也給你嘗嘗?！?/br>
    “放心，咱們兩個誰跟誰?！?/br>
    云瑯極大方，拍拍蕭小王爺的肩：“我有的，定然都叫你也有一份……”

    蕭朔搖了搖頭：“你只是沒能拿羊rou噎死我，想拿酒再嗆一回，看我能不能醉死在榻上?！?/br>
    云瑯一眼叫他看穿，有些訕訕，咳了一聲：“這般……明顯嗎？”

    蕭朔早摸透了他的脾氣，懶得與云瑯計較，將匕首自他手中接過來，將羊rou重新分成適合入口的小塊。

    云瑯坐在邊上，看著蕭小王爺埋頭切rou，也挪過去：“我要這個?！?/br>
    蕭朔按著云少將軍的北疆風俗，拿匕首戳了一塊切得最好看的，遞過去。

    云瑯叼著吃了，又看了一圈，挑了塊最滿意的：“還有這塊，帶皮的，皮烤酥脆了的最好吃……”

    蕭朔抬眸掃他一眼，將那塊rou扎起來。

    云瑯心安理得張嘴等著，眼看蕭小王爺將rou遞過來，探頭去接，竟接了個空。

    蕭朔將rou扔進蘸料，換了筷箸夾著，來回沾了幾次，自顧自吃了。

    云瑯措手不及，愕然看了他半晌：“小王爺，就是一塊rou，也值得你這般放下身段跟我搶嗎？”

    蕭朔平靜道：“這羊不是給我烤的？”

    “雖說是……”

    云瑯訥訥點了下頭，看了看少說三十來斤的烤全羊：“你……都要吃完嗎？”

    “吃不完，便叫人拿去熏制了，放起來存著?！?/br>
    蕭朔道：“等逢年過節，再拿出來慢慢吃?！?/br>
    云瑯：“……”

    蕭小王爺當真勤儉度日。

    云瑯此前沒想過這個，此時看著，竟隱約有些不忍：“王府可是銀子不夠了？面上風光，內里其實只能吃糠咽菜，點完的蠟燭把蠟油刮下來，用火融了灌進杯里，戳根捻繼續用……”

    “……”蕭朔闔了下眼：“不是?！?/br>
    蕭朔被云瑯教了幾次，已能分辨rou質。夾了塊香嫩些的，細細蘸了料，擱進瞎cao心的云少將軍嘴里：“府上銀子夠用，你不必擔心?！?/br>
    云瑯想不通：“那——”

    “那也不行?！笔捤返?，“若是明日我從朝中回來，這羊叫你分干凈了，我當即便去再買十只?！?/br>
    云瑯：“……”

    他才轉了這個念頭，話都還未說，便被蕭朔堵了個結實。

    云瑯端著葡萄釀，看著眼前料事如神、敢想敢說的蕭小王爺，一時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額角。

    “我說這句話，只是為了威脅你，怕你瞞著我將羊分了?！?/br>
    蕭朔靜了靜心神，慢慢道：“不是真的要買十只羊?！?/br>
    “我知道?！痹片樰p嘆，“不然呢，我在王府擺攤賣烤全羊嗎？”

    蕭朔掃了一眼他頸間，沒說話，抬手替云瑯理了理衣領。

    云瑯怕弄壞了玉佩，烤羊時便穿上繩子戴上，塞進了衣服里頭。

    玉佩戴得貼身，在外面雖看不出，卻能看見條細細的紅線，若隱若現地藏在頸間。

    蕭朔看了一陣那條紅線，也一并仔細理順了，輕聲道：“多謝?！?/br>
    “謝我什么?！痹片槻恢@句話從何說起，由著蕭小王爺親手伺候，忽然想起件要緊事：“對了，我比起那醉仙樓如何？”

    蕭朔將手收回來，看著他。

    “快說啊?！痹片樑d沖沖道，“我比之醉仙樓——”

    蕭朔：“云小侯爺?！?/br>
    云瑯聽了這四個字，就覺得后頭沒好話，當即囫圇起身：“罷了罷了，若不是夸我的，就不聽了?！?/br>
    “是夸你?！笔捤返?，“你當年也曾打馬游街、把酒臨風?！?/br>
    云瑯聽著他夸自己，仍覺不對，干咳：“那又如何？”

    蕭朔：“也曾緩帶輕裘，買桂載酒?！?/br>
    “你直接損我罷?！痹片樣樣?，“再吟詩酸詞，我要上房了?！?/br>
    “好?！笔捤房粗?，“你不妨一想。若是醉仙樓有一日忽然烤了只羊，一整頭扛上雅室，將客人按在地上，切成rou塊，挨個塞進嘴里……”

    云瑯聽不下去，遮著眼睛：“……不必說了?！?/br>
    蕭朔漲了見識：“人，不可貌相?！?/br>
    蕭朔設想了不知多少種情形，也想過縱然云小侯爺不會做飯，去拿些后廚蜜漬著的梅花，用熱水一沖，當成湯綻梅端來給他。

    總歸不失風雅閑趣。

    一時不查。

    花前月下，蕭小王爺坐在十分硌屁股的假山石上，看著云瑯，身心敬服：“我的確不曾想到，你竟還有這一手?！?/br>
    云瑯有些心虛，端著還剩半碗的葡萄釀，挪著坐過去：“小王爺?！?/br>
    “既是我自己挑的人，便也認了?！笔捤氛Z氣沉了沉，“可你烤好了，竟然還想著分下去?！?/br>
    云瑯心說這么大一頭羊，縱然熏制掛上，只靠你我二人慢慢吃，還不知要吃到哪年。

    要哄小王爺也是門本事，云瑯如今長了記性，腹誹一句便將話咽回去，扯了扯蕭朔的袖子。

    蕭朔垂了眸，身形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