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原來這么容易?！?/br>
    蕭朔聲音愈輕：“你其實很想回王府?！?/br>
    “這兒才是你的家。鎮遠侯府與你無關，宮里先帝先后再溫和慈愛，也終歸隔了一層。你想回王府，我那時分明已扯著你的衣領了……”

    蕭朔看著他：“明明只要將你扛在肩上，硬帶出學宮，你就會跟著我回來?！?/br>
    “不情不愿，不高不興的?！笔捤反怪暰€，嗓子有些啞，“躺在榻上，支使我干這干那，看見我什么東西好就摸走。給我搗亂，扯著我出去玩，讓我訓一頓，再磨磨蹭蹭起來陪我念書?！?/br>
    云瑯有些聽不下去，咬緊下唇，倉促閉了眼睛。

    “你不?；貋硗醺?，是因為那時父王要謀朝奪嫡，不能與你牽涉過多，怕將來出事會將你牽扯進來。所以不準你整日地往王府跑，不準你再與府中眾人交從過密?！?/br>
    “你不知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父王不讓你常來了，又因為父王吩咐，不能明著同我說。偏偏我又訓你，你以為我見了你生氣，故而連我的書房……也只能避著了?！?/br>
    蕭朔低聲：“跟著伺候你的人說，有時候夜深了，你在外面晃到沒處可逛，會去醉仙樓要個雅間、叫上一屋子的絲竹歌舞，自斟自飲一宿?！?/br>
    “我那時……竟還以為你是荒怠學業，不思進取，學了那些紈绔子弟的荒唐習氣?！?/br>
    蕭朔閉了眼睛：“你分明是想回來的，可父王不準你說，我竟然就真蠢到半點也看不出?！?/br>
    云瑯張了張嘴，自己都從不曾察覺留意的疼忽然死命攪起來。

    “我后來明白過來這些，反復想過，那究竟該是種什么滋味?！?/br>
    蕭朔嗓子啞透了：“你寧可打仗，寧可去北疆的帳子里爬冰臥雪。汴梁夜色繁華，到處都是人，哪兒都能盤旋流連，哪兒又都不是你的家……”

    “別說了?！痹片標浪酪е?，“小王爺，我不曾這般揭你的短?！?/br>
    “天大地大，無處可去?！?/br>
    蕭朔的手也有些抖，看著他，眼底漸漸紅了：“連我這里，竟也不再是你的歸處?！?/br>
    第四十章

    云瑯腦子里嗡的一聲, 血氣在喉間翻涌幾次，生生咽下去。

    他撐著榻沿，努力想將骨子里的寒冷戰栗壓下去, 又喘不上氣, 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云少將軍不肯丟人，最煩這等沒出息的矯情樣子，咬緊了牙關想要將胸口瘀滯驅散，卻被格外有力的溫熱臂膀牢牢困住。

    云瑯被困在蕭小王爺胸口，疼得走投無路, 一口死死咬住了他的肩膀。

    “用力?！?/br>
    蕭朔攬著人不放，任他下死力氣咬著肩頭皮rou：“咬下來也是你的?！?/br>
    云瑯伏在他肩頭緩了半晌，盡力搜刮著周身氣力，攢了幾次, 終于松開口, 狠狠抹了把臉。

    蕭朔扶住他, 輕握了云瑯仍悸顫的冰冷手腕：“罰得輕了?！?/br>
    云瑯冷得厲害, 被他掌心烙得縮了下, 垂眸半晌, 笑了一聲：“我又不是野兔子?！?/br>
    “我知這等過錯, 叫你咬碎了也出不盡氣?！?/br>
    蕭朔叫他靠在身上, 拿了溫水沁過的帕子，細細替云瑯將臉上淚痕拭凈了：“既然我已是你的了, 你幾時想咬, 張嘴便是?！?/br>
    云瑯當時不過貪圖嘴上便宜, 一時嘴快罷了，看他竟說得全然鄭重，不由失笑：“你如何——”

    云瑯靜了一陣, 莫名沒能將后頭的話說出來。

    他此時已乏得厲害，打不起精神同蕭朔拌嘴，莫名被蕭小王爺伺候得很舒服，側了側臉：“這邊，再擦一下?！?/br>
    蕭朔拿著帕子，看著心安理得蹬鼻子上臉的云瑯：“……”

    云瑯舒舒服服靠著他，半闔了眼，扯著袖子蓋在自己身上。

    蕭朔看他半晌，伸出手，將人向懷里攬了攬。

    云瑯心力尚不濟，也不逞強，任由他折騰，在蕭朔肩頭衣物里胡亂蹭了兩下。

    蕭朔呼吸微頓，攬著他靠穩當：“還要什么？”

    云瑯還覺得有些冷，埋在蕭小王爺暖烘烘的衣領里，嘟嘟囔囔的：“想喝花雕?！?/br>
    “你如今不能喝?！笔捤缝o了片刻，定定心道，“我叫人同梁太醫說了，那些酒送他入藥，釀成補身子的藥酒。有哪種你能喝的，賞你兩口?！?/br>
    “怎么就送他了？！”云瑯微愕，睜開眼睛，“那是給你喝的！”

    “……”蕭朔將帕子投進溫水里，擰干了，沿著云小侯爺的側臉慢慢拭過：“那十來壇？”

    云瑯買的時候也沒料到有這么多，干咳一聲，硬著頭皮：“對啊?！?/br>
    蕭朔好端端的，實在弄不清云瑯為何平白要灌死自己：“此時朝中正是要緊時候，我進退尚需思慮，喝酒干什么？”

    云瑯今日已矯情過一次了，不大好意思，悶聲含混：“還不是老太傅，說你當初想醉一場，找不著人……”

    “我不過是找不著你，去同太傅喝了頓酒?！?/br>
    蕭朔蹙了眉：“也值得你這般處心積慮報復，要我一口氣把十幾壇酒灌下去？”

    云瑯已是渾身長嘴說不清，憋了半晌，兀自泄氣：“罷了罷了，便宜梁太醫了！總歸也是從你府上拿的銀子……”

    蕭朔：“……”

    云瑯：“……”

    云瑯現在本就身無分文，賴在蕭小王爺懷里，理直氣壯：“……記著賬，來日還你便是！”

    “記什么賬?！笔捤酚朴频?，“云小侯爺拿了的東西，便是云小侯爺的?！?/br>
    蕭朔細看了看云瑯面色，見他已徹底緩過來了方才那一陣心悸，才將按著云瑯腕脈的手不著痕跡挪開：“況且，你當年借先帝之手倒騰給我那些賞賜，原本也還沒花銷完?！?/br>
    云瑯愕然：“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先帝同我說好了的，不告訴你——”

    “先帝的確不曾告訴我?！?/br>
    蕭朔看著他：“只是你大概從沒發覺，這琰王府里，有一半的殿瓦梁柱、配額用度，其實都是一品軍侯的規制?！?/br>
    云瑯的確從沒發覺，身心復雜，按了按胸口。

    ……

    妄議先帝，實屬不妥。

    云瑯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咬牙切齒：“回頭咱們倆先別急著埋你那塊新墳，回帝陵，去找先帝他老人家聊聊天?！?/br>
    蕭朔依著他說的情形想了想，將不合情理處按下，點了點頭：“好?！?/br>
    “既還沒花完，你再給我支些銀子?！?/br>
    云瑯沒好氣：“我要用?！?/br>
    蕭朔并不問他要做什么，點點頭：“好?！?/br>
    “我餓了，想吃東西?！痹片標南驴戳艘蝗?，蓄意找茬，“這般寡淡，怎么連點香味兒都沒有？點支香，摳摳搜搜的，這東西又不能帶下去點……”

    蕭朔將幾個軟枕細細摞好，扶著云瑯靠上去，取了支折梅香回來插上：“吃什么？”

    “rou咸豉、爆rou、雙下角子、蓮花rou油餅?！?/br>
    云瑯磨著牙：“群仙炙、太平畢羅、假圓魚假沙魚、柰花索粉……”

    蕭朔開門，叫了外面遠遠侯著的下人：“煮一碗筍蕨餛飩，嫩菊苗泡清口茶，小侯爺餓了?！?/br>
    云瑯：“……”

    “你縱然把御宴菜單背一遍，先帝也不會回來收拾你?！?/br>
    蕭朔合上門：“一會兒便要睡下，不宜吃難克化的東西?！?/br>
    “誰要睡下了?！痹片槻磺椴辉傅?，“我還能聊一兩銀子的天?！?/br>
    蕭朔看他一陣，唇角輕抬了下，過去坐了：“你聊?！?/br>
    云瑯不料他竟這般配合，愣了半晌，泄氣道：“算了……不想聊這個?！?/br>
    蕭朔微怔：“什么？”

    “朝堂之事?！痹片槓灺暤?，“就今晚，不想聊這個?！?/br>
    “那便不聊，我自會謀劃?！?/br>
    蕭朔道：“你放心，我過幾日便去拜會蔡老太傅?！?/br>
    云瑯擺弄著他的袖口，撐著眼皮，胡亂點了下頭。

    下人的動作很快，熱騰騰的小餛飩轉眼便被送了上來。蕭朔叫人退下，舀起個餛飩，輕吹了兩下：“張嘴?！?/br>
    “不用?！痹片槻蛔栽?，“我自己吃……你不餓嗎？”

    蕭朔并不勉強他，搖了下頭，將調羹遞過去：“我晚間用過飯，你吃就是?！?/br>
    云瑯是真有些餓了，接過來自己慢慢吃了兩個，抬頭看看蕭朔，又拿過茶水，磨磨蹭蹭喝了一口。

    蕭朔看了他半晌，終于忍不?。骸坝性捑驼f，你我如今還要這般遮掩吞吐，有什么意思？”

    “不是?！痹片樋攘艘宦?，忙搖了搖頭，“不好意思?！?/br>
    蕭朔上次剛被云少將軍不好意思地點了霓裳羽衣舞，他知云瑯此時心里終歸難受，不愿計較，耐著性子：“說就是了！若是出格的，我未必依你?！?/br>
    “倒不很出格?！痹片樁錈崃藷?，垂著視線，拿勺子來回撥餛飩，“你今晚……能不能也來里間睡??？”

    蕭朔眸光一凜，倏而凝在云瑯身上。

    “里頭那張暖榻那么大，我試過了，地方夠?！?/br>
    云瑯干咳：“就跟小時候一樣，抵足而眠就行……”

    他只是被蕭朔提起舊事，心里實在難受。若自己一個人去里間睡，又要忍不住去王妃靈前跪著，說不定還要不爭氣地哭一鼻子。

    云瑯自小不喜歡一個人，屋子里空些都難捱得發慌。他拽著蕭朔習慣了，此時倒也知道不很妥當，面紅耳赤的：“不行就算了?！?/br>
    “云瑯?！笔捤纺⑺肷?，闔了下眼，低聲，“我有時寧肯希望……你是什么都懂，有意試探捉弄我?！?/br>
    云瑯皺了下眉：“好好的，我捉弄你干什么？你——”

    蕭朔胸口起伏幾次，側過頭：“可你我從小一塊兒長大，你一轉眼睛，我偏偏連你要上哪個房頂都知道?！?/br>
    蕭朔掀開榻上兩層綿褥，拿出底下藏著的《示憲兒》，扔在他面前：“云少將軍，敢問拖著別人一塊兒睡，是哪家的教子之道？！”

    云瑯被抓了包，難以置信抬頭：“你怎么知道我藏在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