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蕭朔道:“如今被調回京中,不再執掌朔方軍。雖然手握禁軍,也無非只是奉命宿衛宮城,何況禁軍又實在暗弱,全無一戰之力?!?/br> “這樣一個皇子?!笔捤诽ы?,“有什么可威脅的?” 云瑯怔了怔,慢慢蹙緊眉。 “他那時尚只是六皇子,在朝中已人脈極廣,更得人心?!笔捤返?,“就因為父王身上軍功無數。就讓他不惜搭出去一個世代軍侯、皇后本家,不惜鋌而走險兵挾禁宮?” 云瑯仿佛被當頭一棒,胸口狠狠滯了下,血氣翻攪,又壓下去:“是……” “當初,我便同你說過?!?/br> 蕭朔看著他,慢慢道:“端王府自取其禍,并非無妄之災?!?/br> “端王叔當時……”云瑯輕聲,“定然也已參與了奪嫡?!?/br> 云瑯閉了閉眼,反復思慮:“彼時朝中主戰主和打成一片,先帝仁慈,卻畢竟優柔寡斷,賢王一派日日游說,徹底議和歲貢是遲早的事?!?/br> “王叔奪嫡,不是為了大位。他若是永遠只做個征戰沙場的皇子,依然無力主宰朝局?!?/br> 云瑯啞聲道:“若是不爭,皇位落在賢王手中,朔方軍下場,就如今日……” “你看?!笔捤贩鲎∷?,讓云瑯靠在榻邊,“時至今日,你聽了這個,第一樁思慮的還是這些?!?/br> 云瑯怔了怔,在他臂間抬頭。 “你不是行陰詭權謀之事的料子,看了些沾了些,以為自己也學得同那些人一樣了?!?/br> 蕭朔淡聲:“其實在我眼中,你與當年,并無一分不同?!?/br> 云瑯張了下嘴,沒能出聲,胸口起伏兩下,低頭笑笑。 “父王當初決意奪嫡,無論緣由為何,都定然已經有所動作,且有所成?!?/br> 蕭朔起身,去替他拿參湯:“正是因為已有所成,才逼得敵方不得不兵行險著,玉石俱焚?!?/br> 云瑯心神仍定不下來,靠在榻邊,怔怔出神。 蕭朔去了外間一趟,滅了爐火,將參湯提進來,分出一碗晾著:“我原本不愿同你說這些?!?/br> “你還是……得同我說說?!?/br> 云瑯勉強笑了下,伸手去接:“我這些年荒廢久了,確實差出太多——” “什么叫荒廢?!笔捤返?,“不會行陰私權謀之事,不會勾心斗角爭權奪利,就叫荒廢了?” 云瑯抬頭,迎上蕭朔眸底玄冰般的深寒凜冽。 “父王當年遇害,身畔助力,自然隱入暗處?!?/br> 蕭朔道:“這些助力,有些被發覺了,打壓排擠、架空在朝堂之外。有些還不曾被察覺,甚至還有些,仍在朝堂的中樞之內?!?/br> “當初父親奪嫡,孤注一擲,為保家小平安,也并不曾將這些講給我?!?/br> 蕭朔蘸了桌上茶水,在案上慢慢寫下幾個名字:“這些年,我旁觀朝堂紛爭,隱約摸出幾個人,只是還不能全然確認,要再試探甄別?!?/br> “我來?!痹片樕晕⒕忂^一陣心口麻木,撐起身,“叫我這么一鬧,該察覺的,心中當有些決斷?!?/br> “端王叔當年既然已卷入奪嫡,雖然下獄倉促,卻不會毫無準備。倘若是端王叔一派的心腹,定然被王叔特意囑咐過,我雖出身鎮遠侯府,卻是無論如何都能信得過的?!?/br> 云瑯記下了那幾個名字,低聲:“他們若有心思,第一個想找的……應當是我?!?/br> “王府太顯眼了,不知多少人盯著。你只說我在府中飽受折磨,命在旦夕,將我拉出治傷……梁太醫那個醫館便不錯?!?/br> “你……你教教我?!痹片槼读讼伦旖?,“我學東西一向很快,等學會了,便替你甄別……” 蕭朔端過晾著的參湯,低頭輕吹了吹。 云瑯:“……” 云瑯心底仍紛亂著,看他動作,哭笑不得:“說正事呢,你——你先別做這個?!?/br> 蕭朔莫名看他:“我連參湯也不能吹了?” “……能?!痹片樁浒l燙,干咳一聲,“我看不順眼?!?/br> 云瑯仗著帶傷,胡攪蠻纏:“你轉過去吹?!?/br> “罷了?!笔捤访蛄艘豢趨?,試了試冷熱,“同梁太醫說好了,過幾日便將你抬去醫館?!?/br> “好?!痹片槗纹鹕?,“你何時——” “但對那些人,應當如何分辯甄別、試探算計?!?/br> 蕭朔:“我不會教你?!?/br> “這時候,你還賭的什么氣?”云瑯無奈,“是是,小王爺天賦異稟,小王爺冰雪聰明,當初我不該拿栗子砸你,說你榆木腦袋不開竅……” “你到了醫館,只管躺在榻上養傷,幫我分析局勢推斷利弊,謀求大局?!?/br> 蕭朔道:“算計人心、驅虎吞狼的手段,你學不會,也不必費腦子學?!?/br> 云瑯靜了片刻,低頭苦笑:“蕭朔?!?/br> “當初,父王不曾把你托付給我,先皇后也不曾把你托付給我。就連你自己尋死路,也不知道來托付我?!?/br> 蕭朔試好了溫度,將參湯抵在云瑯唇邊:“于是,我也只好自己把你托付給我自己?!?/br> 云瑯閉了一會兒眼睛,抬了抬嘴角,慢慢一口一口將參湯喝了。 “等去了醫館,我會以怕你潛逃為由,派人貼身看管你?!?/br> 蕭朔不想叫他再多費力氣,一臂攬住云瑯,穩穩端著藥碗:“到時候,自然有人甄別他們?!?/br> 云瑯倚在蕭朔臂間,諸多念頭紛雜混亂,說不出話,含混應了一聲。 蕭朔看著他喝凈了參湯,將碗放在一旁:“現在,少將軍的正事議完了?” “你少這么起哄?!痹片樖?,虛踹他一下,“寒磣我?還少將軍,我統哪家的兵?” 蕭朔拿過帕子,遞到他手里:“統我家的兵?!?/br> 云瑯微怔,抬頭看他。 “既然正事議完了,我也有件事要問你?!?/br> 蕭朔不同他費話閑扯:“你那日忽然讓我吹參湯,是鬧得什么毛???” 云瑯還在想奪嫡的事,險些沒跟得上:“???” “從哪學來的……這些亂七八糟?!?/br> 蕭朔想要叱責,看看云瑯臉色,盡數壓回去了,只冷聲道:“還有當初胡扯的什么‘自己動’、‘這樣那樣’……” “小王爺?!?/br> 云瑯愣愣看著他:“您自己寫話本,自己平日里都從來不看的嗎?” 蕭朔一時被他噎住,險些發作,狠狠瞪他一眼:“少東拉西扯!” “我東拉西扯——” 云瑯一陣氣結:“你點評得像模像樣,還說我蒼白流水賬,不真摯不動人,莫非自己其實一本都沒看過?!” “看過封皮?!笔捤烦谅?,“沒看過便不能點評了?我要點評御膳,自己還得去御膳房觀摩不成?” 云瑯從沒見過蕭小王爺胡攪蠻纏,一時竟被他堵得無話,按著胸口:“……” 云瑯心服口服:“蕭朔?!?/br> 蕭朔蹙緊眉:“說話!” 云瑯:“你大爺?!?/br> 蕭朔:“……” 云瑯拿過那床大花鳳凰的被子,蒙在蕭朔頭上,自己倒回去,自顧自和衣面壁躺下睡了。 蕭朔溢著冷氣坐了一陣,將被子扯了,拋在一旁:“你說,這些都是同話本上學的?!?/br> “廢話?!痹片樁紤械猛f,“我還能怎么學,去青樓轉兩圈,看有沒有官兵來抓我在床?” 蕭朔靜了良久,久到云瑯幾乎犯困睡過去,才又道:“當初你說,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br> “不是我說的?!痹片槾蛄藗€哈欠,“有個叫韋莊的說的?!?/br> “你還立志?!笔捤返?,“等你滿了二十,及冠那日,要睡遍天下青樓?!?/br> 云瑯:“……” 云瑯撐著胳膊,翻了個身。 蕭朔仍冷著神色,定定看著他。 “蕭朔?!痹片樚?,摸摸他的額頭,“我二十歲的時候,不在青樓,在吐蕃躲追兵?!?/br> “二十一歲時,我在黨項吃土。二十二歲,我在大理滾溝?!?/br> “五年間,以京城為軸心,我劃出去少說兩千里路,兜了三個半的圈子?!?/br> 云瑯想不通:“你不都一直派人追著我跑嗎?” “你行蹤隱秘?!笔捤烦谅?,“到了一處,要找到你,也要花些時日……” 云瑯:“……” “這些時日?!痹片樕钗跉?,字正腔圓,“我也在專心逃命,不曾到過青樓?!?/br> 蕭朔神色不動,依舊在榻邊巋然坐了一陣,肩背似是緩了緩,起身道:“睡罷?!?/br> “慢著?!痹片槼蹲∷?,“這么大的人,你當真一本話本都——” 他這語氣蕭朔極熟悉,一聽便知道云瑯又要設法嘲笑捉弄自己,拂袖冷然:“自然看過!無非設個圈套,試探于你罷了?!?/br> “當真看過?”云瑯狐疑,“看過哪句?可知道自己動什么意思么?” 蕭朔被他戳破,眸色愈寒,咬牙道:“你那句……叫我吹一吹參湯,便是話本里的,我親眼見過?!?/br> “……”云瑯輕嘆:“真會挑?!?/br> 蕭朔皺緊眉:“什么?” “無事?!痹片槢]出賣書房枕頭底下的《教子經》,施施然點頭,“知道了,小王爺博覽群書?!?/br> “云瑯!”蕭朔含怒道,“你少戲弄于我!倘若——” “沒戲弄你?!痹片樥碇觳?,看著怒氣沖沖的小王爺,實在忍不住,“我想看那本寫了吹參湯的話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