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老主簿從未想過這一層,怔怔道:“云公子,大抵——” “他會偷了我的馬,回府去拿他的槍?!?/br> 蕭朔垂眸:“云少將軍規矩大,大概還要設法弄來身像樣的衣服,花言巧語騙他那些親兵留在京城護著我,單人獨騎回北疆?!?/br> 老主簿臉色煞白,錯愕愣住。 “然后,他會打一仗?!?/br> 蕭朔笑了笑:“酣暢淋漓的打一仗,把這些年背著的、記著的,在心里死死壓著的,全發泄干凈?!?/br> 蕭朔抬手推開窗戶:“你當初在城隍廟,血誓是怎么立的?” 云瑯靠在窗外,臉色隱約淡倦泛白,看他半晌,勉強笑了下。 老主簿萬萬想不到聽墻角這等習慣竟也傳的這么快,看著窗外:“云公子?!” “他答應你保我的命,你答應了他什么……將過往密辛嚼碎了,咽進肚子里?” 蕭朔并不看云瑯,繼續道:“應當不止。他生性多疑,只這樣不夠?!?/br> “你應當是應了他,帶著這些秘密死在北疆?!?/br> 蕭朔道:“如今你既活著回來,其實就已算是背誓了,是不是?” “……蕭朔?!?/br> 云瑯啞然:“你若實在心中不痛快,出來打一架……” “你當初立的什么誓?!笔捤飞裆?,偏了下頭,“是萬箭穿心,還是馬革裹尸?” 云瑯肩背微繃了下,張了張嘴,無聲垂眸。 蕭朔看著他,眸底一片冷戾,擇人而噬的兇獸像是隨時都能撞破出來:“你走之前,把證據留給了先皇后,是嗎?” 云瑯扯了下嘴角:“是?!?/br> “先帝急召你回來,不是因為不信任你?!?/br> 蕭朔:“是因為你再打下去,就會把這條命生生耗死在戰場上?!?/br> 云瑯站得累了,倚在他窗邊:“是?!?/br> “先皇后選在那個時候引發舊案,是因為一旦開始徹查舊案,無論你是不是愿意,都必須回來?!?/br> 蕭朔:“有些事,只有你回來了才能繼續,才能還我一個交代?!?/br> “都是過去的事了?!痹片樚ь^,“王爺——” “除此之外,沒有第二件事,能把你從戰場逼回來?!?/br> 蕭朔緩聲:“我也不能?!?/br> 云瑯眸底輕顫了下,側過身,看向廊間雪亮月色。 他的臉色已比來時更不好,整個人淡得能消融進月影里,卻又摸索了下,去握蕭朔的衣袖。 “如今,北疆戰事若起?!笔捤返?,“無論京中如何,無論你身子養到何等程度,你還是會——” 云瑯笑笑:“我還是會去?!?/br> 老主簿再忍不住,失聲道:“小侯爺!” “我還是會去?!痹片橃o靜道,“蕭朔,我不為忠君報國,不為建功立業?!?/br> “我出身貴胄,自幼鐘鳴鼎食,受民生供養?!?/br> 云瑯靠著窗欞,慢慢給他數:“燕云十三城,后面便是冀州。冀州有五萬戶,在冊二十六萬八千三百七十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樂業……” “這些話?!笔捤返?,“你當初為何不同我說?” 云瑯微怔。 “云瑯?!笔捤房此肷?,輕輕笑了一聲,“你到現在,依然覺得我會逼你選一條路,是不是?” 云瑯張了張嘴,沒出聲,立穩身形抬頭。 “你從沒想過帶上我?!?/br> 蕭朔看著窗外,語氣極淡:“如今……我也懶得再讓你改這個破毛病?!?/br> “從今日起,我探聽到的所有消息。兵部的,樞密院的,北疆的?!笔捤返?,“一律給你?!?/br> “征戰沙場、克敵制勝,我天生愚魯,學不會?!?/br> 蕭朔:“可駐兵死守,攔著后方的廢物自毀長城。就算是條狗拴著饅頭,也該會了?!?/br> “……”云瑯干咳一聲,訥訥道,“倒也不必這般……” “云瑯?!笔捤肪徛?,“那日你說,你我肝膽相照?!?/br> 云瑯自己幾乎都已不記得,怔了下,隱約想起來當時被參湯所惑,一時竟口不擇言:“我——” “既然肝膽相照,我便與你交句實底?!?/br> 蕭朔抬眸:“你若舉兵,我必隨之?!?/br> 云瑯終歸沒能攔住他這句話,胸口悸了下,肩背一點點繃緊,垂下視線。 “生死而已?!笔捤返?,“你來挑?!?/br> 蕭朔:“同歸,共赴?!?/br> 第二十六章 蕭朔說完了話, 便自窗前支起身。 云瑯仍握著他衣袖,倏而回神,正要松開手, 卻見蕭朔已褪下了身上外袍。 不等云瑯反應, 仍透著溫溫熱意的外袍已翻轉過來,覆在了凍得發木的肩背上。 “你——” 云瑯出聲,才覺嗓音啞得過分,清了兩次,低頭扯扯嘴角:“走, 先去書房?!?/br> “今日不去?!笔捤返?,“進來?!?/br> “不是同你胡鬧?!痹片樞π?,“你既……我說不過你?!?/br> 云瑯方才不自覺摒了呼吸,眼下胸肺間陣陣隱痛, 咳了一聲:“也下不去狠心, 真動手揍到你回心轉意?!?/br> 蕭朔脫了外袍, 右腕戴著的袖箭機關便全無遮擋的亮出來, 抬眸掃過云瑯身上大xue。 “……”云瑯眼看著蕭小王爺要把自己釘在樹上, 眼疾手快, 伸手按?。骸安槐??!?/br> 蕭朔立在窗前, 眸色仍漠然得不冷不熱, 在云瑯眼底一掠,依然紋絲不動伸手等他。 “總得商量一二?!?/br> 云瑯呼了口氣, 將被蕭朔一番話攪起的無數念頭壓下去, 稍撐起身:“你也知道, 方才你說的,該是最簡單的辦法?!?/br> “的確簡單?!笔捤飞裆降?,“少將軍選共死?容我一月, 打點好府中上下,遣散仆從——” “我沒力氣,少同我抬杠?!?/br> 云瑯懶得跟他吵,徑自堵回去:“你既要換法子,總該想辦法商量?!?/br> 如今在朝中,云瑯尋摸了整整三日,能找著幾個舊部已是極限。 云氏一門盡皆傾覆,當初鎮遠侯留下的舊人,都和昔日六皇子一派關系匪淺,半個都不能用。 端王當初平反得利落,蕭朔的情形比他稍好些??赡芩蚜_出來的,卻也無非都是些被貶謫冷落的閑官,派不上多大用場。 “聽見你叫人給我抄朝中局勢了?!?/br> 云瑯倚著窗子,扯扯蕭朔:“別費事了,拿過來我看?!?/br> 蕭朔蹙眉,看了他一陣,回身將那封密信拿了,連盞熱參茶一并擱在云瑯手邊。 “樞密院架空了兵部,三司抵了戶部,中書門下這兩年,也把吏部的事干得差不多了?!?/br> 云瑯展開,大略掃了幾眼,摸過茶盞喝了一口:“刑部明面上還和御史臺、大理寺共掌刑獄,實際用途,大抵也就剩一個把我撈出來……” 云瑯喝了兩口,覺得不對,低頭看了看:“你怎么也喝起參茶了?” “那日沒喝夠?!笔捤纺昧吮K燈,擱在窗邊,“剛剛吹涼,只喝了一口,便有人——” “……”云瑯耳后驀地一燙,磨著牙瞪他:“蕭朔!” 蕭朔不等他問候自家伯父,像是沒見云瑯在窗外摩拳擦掌,自顧自轉身,進了內室。 “這幾天,王爺在偏殿日日都備著參茶?!?/br> 老主簿忙快步過來,小聲同云瑯解釋:“雖不喝,也拿小爐隔水溫著?!?/br> 老主簿瞄了瞄內室,悄聲道:“一日沒動,隔天便倒了再換一壺,都是新的?!?/br> 云瑯還沒從面紅耳赤中緩過來,咬牙切齒:“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是京郊那幾座莊子平日里采制,挑好了送來的參片?!?/br> 老主簿忙保證:“不勞煩農夫?!?/br> 云瑯:“……” “玄鐵衛困在京城施展不開,平日cao練,也會去莊子上?!?/br> 老主簿暗中揣摩,只道云公子這些年實在顛沛,看這些東西也自然金貴珍惜:“不少是他們采回來的,不花銀子,您——” “……知道了?!痹片槹粗~頭,“農夫不餓?!?/br> “是是?!崩现鞑具B連點頭,“您先進來嗎?” 云瑯同蕭朔說了這小半日的話,都已看上信了,人還在偏殿窗外。 老主簿看著王爺親自挪到窗邊的一應物事,既猶豫要不要再端個火盆過去,又仍惦著把云公子請進來:“夜間風寒,外面著涼便不好了?!?/br> 云瑯原本可進可不進,無非只是身上太乏,一時翻不動窗戶,才在外頭磨蹭了這一陣。 偏偏蕭朔哪壺不開提哪壺,云小侯爺被激起了脾氣,也較上了勁:“我不?!?/br> 老主簿滿腔愁結,一時幾乎想帶人把王府的各處窗戶也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