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竟也沒有多少分量。 蕭朔靜坐著,聽著云瑯氣息由急促散亂一點點歸于平復,又慢慢換回了內家功法的調息斂氣。 “好了?!痹片樉忂^些許,輕咳了一聲,“你——” “你這些年?!笔捤返? “就是這么過來的?” 云瑯怔了下:“什么?” “累了便撐著,撐不住了就熬著?!?/br> 蕭朔淡淡道:“實在熬不住了,倒在哪算哪,歇口氣緩過來, 好再往死里逼自己?!?/br> 云瑯肩背微滯, 靜了一陣, 失笑:“什么跟什么……” 蕭朔垂了眸, 不理會他廢話, 抬手去解云瑯衣襟。 云瑯:“……小王爺?!?/br> 蕭朔蹙眉:“干什么?” 云瑯看著蕭朔, 咳了一聲, 抬手攥上衣領。 同老主簿設想的時候, 倒是已盤算好了。 蕭朔若是真敢上手扒他的衣服,他立時先裝病后裝死, 力求把蕭小王爺三魂七魄嚇飛九條半。 可眼下的氣氛……又大抵不很合適。 他剛調息妥當, 氣色也比方才牽動心事時好了不少, 再一頭昏過去,蕭朔也無疑不會信。 “當真不要緊了?!痹片樦\劃時運籌帷幄,此時只能向后靠緊窗戶, 牢牢將衣領攥在手里,“傷也早好了,不用看,你——” 蕭朔神色沉了沉,眼底一片晦暗:“你少時,倒沒有傷了不準人看的毛病?!?/br> “我現在有了啊?!痹片槃偡词∵^,愣了下,“你不是說,不讓我為了哄你,故作往日之態……” 蕭朔:“……” “故而?!?/br> 云瑯知錯就改,死死拽著領口,格外堅定:“叫你看傷是萬萬不能的?!?/br> 蕭朔已決心今日不同他生氣,忍了忍,沉聲:“放開!” 此前刺客夜闖王府,太醫行針時,云瑯躺在榻上悄無聲息,血止不住地自唇邊往外冒,眉宇間卻倦成一片輕松釋然。 彼時蕭朔立在榻邊,耳畔空茫,分不出半點旁的心思。 如今終于將云瑯從死線邊上堪堪拽回來了些許,無論如何,再由不得他這般蒙混耍賴。 蕭朔壓著怒意,看著云瑯此時眼底難得的一點真實活氣,強忍著不同他計較:“不想同你動手……自己解開!” 云瑯聽得心驚,暗道蕭小王爺果真今非昔比,仍堅決搖頭,不著痕跡向后瞄了瞄半掩的窗戶。 蕭朔看著云瑯戒備神色,胸口凌厲殺意翻攪起來,手有些顫,向后背了背。 云瑯……變成如今這樣,當年究竟出了什么事。 有多少事壓到過云瑯肩上,死死壓著,半點喘不過氣,將他一路逼進有去無回的死路里去。 咬碎牙合血吞,忍了多少剖心剜骨的疼。 蕭朔掃過書架上的卷宗,死死壓住對幕后那些主使者的滔天殺意,身形凝得冷硬如鐵:“云瑯——” 云瑯一把推開窗子,踩著窗欞,頭也不回往外跑。 蕭朔:“……” 云瑯身法精妙,當年曾在寶津樓前折枝摘桂,此時跳個小小的窗戶易如反掌。越過窗外玄鐵衛,踏雪騰挪,輕輕巧巧翻上殿沿。 玄鐵衛攔之不及,齊齊錯愕仰頭,愣愣看著房頂上的云小侯爺。 云瑯蹲在房檐上,仍攥著衣領,格外警惕向下望。 蕭朔也自窗戶出來,揮退玄鐵衛,抬頭:“下來?!?/br> 云少將軍錚錚鐵骨,往后挪開兩步:“我不?!?/br> 蕭朔垂眸,靜立片刻,將心念自舊日往昔里強抽出來。 “看出你比剛回府時好很多了?!?/br> 蕭朔道:“光天化日,不成體統,下來?!?/br> 云少將軍敢作敢當,又挪了幾步:“我不?!?/br> 蕭朔看著他蹲在殿沿,胸口雖稍許起伏,卻終歸不曾再一動便咳血,闔了下眼,耐著性子:“你未穿外袍,房頂風涼?!?/br> “剛好透透氣?!?/br> 云瑯打定了主意跟他硬剛到底,衡量著蕭朔隱在腕間那一副袖箭,緩緩后退:“早知你真會練這東西,當初便不該送——” 話音未落,云瑯不及防備,腳下忽然一空。 玄鐵衛嚇了一跳,撲上去要接,被蕭朔抬手止住。 云瑯一時不察,沒發覺腳下那塊瓦片竟是被人提前掏空了的,跌下來時已不及反應。 他本能雙臂交合護著頭胸,預備好了摔個傷筋動骨,卻才一跌到地上,就又驀然向下一墜。 …… 坑底松軟,墊了棉布厚裘。 云瑯坐在墊了裘皮的坑底,心神感慨,恍如隔世。 蕭朔緩步走到坑邊,低頭看他。 “小王爺……”云瑯實在想不通,“這些年,還有人踩你的房頂嗎?” 蕭朔淡淡道:“沒有?!?/br> “有人來書房刺探消息?”云瑯揣摩,“你記起舊時手段,學以致用……” “若防刺客?!笔捤返?,“你眼下便該穿在削尖了的木樁上?!?/br> 云瑯:“……” 經年不見,小王爺心狠手辣。 “那你這五年?!痹片槍嵲谙氩煌?,“不僅修繕王府,連這些陷坑,也一起時時修繕整理了嗎?” 云瑯有心提醒蕭朔,留神一二府上開銷,查一查那些修繕的銀子究竟都花到了什么地方:“你府上——” 坑外,蕭朔卻已從容道:“是?!?/br> …… 云瑯身心復雜,一時竟有些想回去翻一翻剛買回來的《教子經》。 “這些年?!笔捤窊瘟讼驴友?,半蹲下來,“這底下的棉墊裘皮,半月一換。你右手邊有一處暗坑,埋了一小壇竹葉青?!?/br> 云瑯剛要說話,忽而怔了怔,輕蹙了下眉。 “月余之前?!笔捤泛谜韵?,慢慢道,“我剛叫人重新修整了府上房頂,隔幾處便抽空一塊瓦片?!?/br> 蕭朔垂眸,平靜看著他:“你自可以多踩幾個房檐,探一探每個坑里裝得都是什么酒?!?/br> 云瑯愣了半晌,沒繃住,扯扯嘴角輕笑了下。 他低著頭,探了兩次,慢慢摸索出了那一個格外精致的石青色小酒壇。 “來人?!?/br> 蕭朔不再同他多廢話,起身叫人:“把云少將軍撈——” “蕭朔?!痹片槗沃拥?,抬頭看他,“我回京時,原本想過來你府上?!?/br> “撈上來?!?/br> 蕭朔眸底凝了凝,神色依舊漠然,向下說:“換身衣服——” “徘徊三日?!痹片樋嘈?,“終歸無顏見你?!?/br> 蕭朔胸口狠狠起伏了下,豁然回身,低頭看著他。 “先帝大行后,近一年里,單只為尋覓我蹤跡,朔方軍篩子一樣過了六七遍?!?/br> 云瑯道:“曾暗中助我脫身的,存疑者,一律停職查辦。若有實據,帶回京城,交由侍衛司刑審?!?/br> 云瑯靜了片刻,輕聲道:“再沒回來的,有七八個?!?/br> 蕭朔眸底冷凝冰寒,示意玄鐵衛屏退一應人等,圍死書房,靜靜聽著他說。 “參軍……景參軍,端王叔的幕僚,幫你養兔子的那個?!?/br> 云瑯輕聲道:“被帶回京城審訊,再回來,只剩了塊染血的鐵牌?!?/br> “樞密院權勢愈盛,禁軍已盡收納,四境募兵,只剩朔方軍仍歸兵部節制?!?/br> 云瑯:“如今兵部全無實權,尚書之位至今空懸。軍糧物資,一日虧似一日?!?/br> “端王叔當年遺愿,一則護朔方軍不散,一則護你不失?!?/br> 云瑯咳了兩聲,苦笑:“朔方軍被我護成這樣,你——” 云瑯握著那一小壇酒,說不下去,笑了笑。 月余前,蕭朔特意叫人修了房頂。 這些年蕭朔都死盯著他蹤跡,聽說他回京,叫人抽空了瓦片,往坑里埋了酒,書房窗子日日夜夜開著。 云瑯輕呼口氣,閉上眼睛。 蕭朔如今,確實已與過往大不相同了。 當年那個少年老成、古板到小老頭似的小皇孫,如今喜怒無常性情恣睢,像是被倒空了根基,又灌進去滔天恨意。 可他卻仍止不住想,時隔五年,知道了自己終于回京的三天夜里,蕭朔坐在書房的樣子。 身形定然比少時鋒利得多了,說不定還冷得懾人,有打擾的,就要被拉出去吊在墻上。 偏偏一動不動,守著那扇開著的窗子。 守來了他在侍衛司面前現身、自愿就縛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