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甲兵磕碰，有人快步過來：“云公子?！?/br>
    “蕭朔小時候，讀書太用功，常常誤了睡覺的時辰?！?/br>
    云瑯靠著窗沿：“王妃疼他，叫人改了這間書房，同后面廂房連在一起，加了道暗門?！?/br>
    玄鐵衛道：“是?！?/br>
    “從那以后?！痹片樀?，“這么多年，他都是在書房讀書，夜間便去廂房歇息?！?/br>
    玄鐵衛道：“不錯?！?/br>
    “所以我每次掉他窗外陷坑里，只要放聲大喊?！痹片?，“他就會聞聲出來?！?/br>
    “那么淺的坑?！毙F衛耿直道，“但凡會些輕功，一蹦就上來了?！?/br>
    “這倒不重要?！痹片槻幌胩徇@個，看著窗外，“現在你們王爺把我關在這兒……反省?！?/br>
    云瑯問：“他去哪睡？”

    “此事不消云公子多管?！?/br>
    玄鐵衛盡職盡責，如實轉達：“王爺說了，整個王府都是他的，無處不可去，大不了天當被、地當床?！?/br>
    云瑯：“……”

    云瑯心情復雜：“這般……威風嗎?！?/br>
    “正是?！毙F衛道，“云公子還有吩咐？”

    “沒有了?！痹片槹粗~頭，關上窗子，“守著吧?！?/br>
    玄鐵衛應聲行禮，回了值守位置。

    云瑯深吸口氣，裹著薄裘靠在榻上，自袖子里摸了摸，翻出個格外小巧精致的檀木九連環。

    將還熱著的參茶一口一口喝凈，隨手擺弄著，閉上了眼睛。

    第二十三章

    琰王行事悖逆, 荒唐無度。

    深更半夜，外袍也不曾穿，只身出了自己的書房。

    老主簿抱著外袍披風, 領著原本守在書房的下人, 不敢出聲，埋著頭在后面悄悄跟著。

    蕭朔被追得煩了，神色愈沉了些：“跟著我做什么？”

    “王爺?！崩现鞑久ΩＯ?，“夜深了，天寒露重, 您——”

    蕭朔垂眸，視線落在廊間積雪上。

    他心中煩亂，眸底冷意更甚，靜立了一陣, 揮手屏退了下人。

    老主簿不敢多話, 低頭候在一旁。

    “他在府外?！笔捤返? “立了三日三夜?！?/br>
    “什——”老主簿怔了下, 反應過來, “您說云公子？”

    當初端王出事, 宮中不準重查舊案, 滔天冤屈如石沉大海。

    先皇心中愧疚, 恩寵數不盡地降下來，賜爵加冠、興建王府, 竟轉瞬將府中深冤血仇沖淡了大半。

    蕭朔受了封, 襲了爵, 不再折騰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閉門不出的那些日子里，老主簿唯一拿不準、去稟過王爺的，就是云小侯爺的拜帖。

    可惜帖子送進了琰王府, 整整三日，終歸不曾得來半點回音。

    “您那時……”

    老主簿斟酌著，輕聲道：“不也在府里，守了云公子整整三天嗎？”

    兩人一個在墻外一個在墻內，一步都不曾動，就那么在風雪里靜立了三日三夜。

    老主簿帶人守在墻頭上，愁得肝腸寸斷，險些就帶人拆了王府的圍墻。

    往事已矣，老主簿不敢多提，低聲勸：“云公子那時，煎熬只怕不下于王爺。風雪里站一站，身上固然難熬，心里卻當好受些……”

    “他心里好不好受，與我何干?！笔捤防渎?，“我想的不是這個?！?/br>
    老主簿回頭看了看燈火溫融的書房，又看了看衣衫單薄立在凄冷雪夜里的王爺，不敢反駁：“是?！?/br>
    蕭朔靜立了一陣：“梁太醫走時，如何說的？”

    “說云公子傷勢初成之時，失于調養，又兼寒氣陰邪趁虛而入。盤結不去，終成弱癥?！?/br>
    老主簿背得熟，一口氣應了，忽然愣了愣：“您是說，云公子是那時候在府外——”

    蕭朔沒有應聲，閉上眼睛。

    他越不發作，老主簿反而越膽戰心驚，訥訥道：“可這也拿不準……戰場兇險，說不定云公子是征戰時落下的舊傷呢？”

    端王久經沙場，身上大小戰傷不下幾十處，幾乎奪命的傷勢也是受過的。

    當初在府里時，每逢連綿陰天、雨雪不停，王妃也常叫請太醫來，替王爺調理沉傷舊患。

    老主簿見得多了，知道云瑯身上有舊傷，半點都不曾多想。

    “云公子身上的傷，您也未必都清楚啊?！?/br>
    老主簿道：“說不準是哪次，沙場刀兵無眼——”

    “他身上的傷?！笔捤返?，“哪一處我不清楚？”

    老主簿愕然抬頭。

    老主簿悄悄咽了下，再看蕭朔，目光已有些復雜：“您是怎么清楚的？”

    蕭朔被他看得愈生煩躁，一陣惱怒：“少胡思亂想！”

    老主簿實在難以做到，低頭應聲：“是?！?/br>
    “他……當初?！?/br>
    蕭朔沉默一陣，低聲道：“父親教他，男兒本自重橫行，身上有幾處傷、落幾個疤，都是男兒榮耀?！?/br>
    蕭朔咬牙，逐字逐句：“沒、什、么見不得人的?！?/br>
    “……”老主簿明白了，“云公子向來敬重端王，自然會深以為然?！?/br>
    老主簿還有一點不很明白：“這種事，不該去同端王炫耀……”

    老主簿看著王爺的神色，把話及時咽了回去。

    “父王征戰沙場，一身沉傷?！笔捤逢H了下眼，“他覺得去炫耀沒意思，就來找我?！?/br>
    “云家出身將門，世代簪纓。所擅的是千里奇襲、一擊梟首?！?/br>
    蕭朔道：“并非大開大闔拼殺，原本就沒有那么多受傷的機會。他自小在金吾衛中滾大，身法又非常人能及?！?/br>
    老主簿大致聽懂了：“這樣說來，云公子要受個傷，還很不容易?！?/br>
    “但凡流了點血，破了處皮，就恨不得在我眼前繞十趟八趟?！?/br>
    蕭朔含怒道：“有次他肩膀中了一箭，高興極了，一回京便直撲到我榻上，扒著領口非叫我看……”

    老主簿訥訥：“那您看了嗎？”

    “我如何能不看！”蕭朔冷聲，“他那般折騰，傷口裂開怎么辦？！我只得將他衣服扒了，按在榻上，重新上藥包扎好，才叫他走的?！?/br>
    老主簿一時竟聽不出有什么問題：“您……做得對?！?/br>
    蕭朔想起往事便更生氣悶，不愿再多說，拂袖連主簿一并屏退，心煩意亂閉上眼睛。

    少時，云瑯受了丁點大的傷，明明……都是會來呼天喊地折騰得闔府不寧的。

    不知從哪養成的這一身破毛病。

    同他折騰，同他裝模作樣。瞞著傷不告訴他，撐到站不穩了，還要把血氣咽回去。

    分明都已沒了力氣，就為了叫他能高興些，還要撐著如舊時一般跟他吵架。

    “……”老主簿一言難盡：“云公子為了讓您高興，故意同您吵架？”

    “不然如何？”蕭朔冷聲，“以他如今的氣力，直接將我轟出去，鎖了門窗，不言不語冷著我幾日，豈不更省力解氣？”

    老主簿張了張嘴，沒話說了，點點頭。

    老主簿糾結半晌：“那您……高興了嗎？”

    蕭朔神色愈沉，靜立在廊下，側開頭。

    老主簿愕然看了半晌，心服口服，悄悄過去，把云公子特意從窗戶扔出來的披風替王爺披上了。

    老主簿悄悄走開，扯著下人提醒：“王爺今日高興，不準來打攪，溫些酒送過來?！?/br>
    下人不解：“王爺同云公子吵贏了嗎？”

    老主簿：“……沒有?！?/br>
    下人恪盡職守：“王爺今晚回廂房睡嗎？”

    “……”老主簿：“不，廂房連著書房，云公子住了?！?/br>
    下人還想再問：“王爺——”

    老主簿一把捂了下人的嘴，聲色俱厲，低聲恐嚇：“話再多，就去廊下鏟雪?！?/br>
    下人閉緊了嘴，行了個禮，小跑著去熱酒了。

    老主簿松了口氣，打發了剩下的人回去書房候著，陪著披了披風的王爺，去了府上空著的待客偏殿。

    -

    云瑯奉命反省，在書房吃了一碟點心、兩只果盤，又喝了一小盅性極溫的暖熱黃酒。

    他如今氣血耗弱，原以為白日睡透了，夜里定然生不出困意，在書房暖榻上靠了一刻，竟也不覺睡得沉了。

    再醒來時，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云瑯坐在榻上，看著送過來一應俱全的溫水布巾、晨間餐點，一時不禁有些許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