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少年蕭朔獨自苦撐王府,一連月余,心力體力都已到極限,視野模糊,撐著染血玉階抬頭,還要再叩下去。 云瑯伸手扶住他,將他托起來。 邊上的內侍不敢多話,小心著勸:“小侯爺,地上太涼……” 云瑯冷聲:“退下?!?/br> 內侍噤聲,屏息悄悄退出殿外。 云瑯看了蕭朔半晌,攥了袖口,抬手替他拭了拭額間躺下的血痕。 蕭朔意識已近昏沉,攥住他的手腕,胸口起伏,眼底死死壓制的激烈血色翻騰起來。 “沒有外人了?!痹片樰p聲,“你要對我動手,不用顧忌?!?/br> “云瑯?!笔捤范衔锁Q,聽見自己嘶啞嗓音,“父王母妃,覆盆之冤,尸骨未寒?!?/br> 云瑯像是冷了,微微打了個顫,垂眸不語。 “重查冤案,不牽連你?!?/br> “端王府自取其禍,怪不得你?!?/br> “你與鎮遠侯府無干,查出你家?!笔捤芬曇袄镆黄t,死死攥著他手腕,“端王府辭封爵,自請去封地,我用爵位保你?!?/br> 云瑯仍不出聲,避開他視線,手上用力,想扶蕭朔起來。 蕭朔膝行退了兩步,朝他重重叩拜下去。 …… “現在想來?!笔捤沸α艘宦?,“那時簡直愚笨透頂?!?/br> 端王之難,事涉爭儲。 除了他,剩下的人說不定都猜著了是怎么一回事。 先帝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縱然心中再猜到過往始末,也難以下得去手、去往死里再查另一個。 “怎么能怪王爺?!” 老主簿哽聲道:“哪有這等道理?縱然先帝為人父,先王也是他的兒子!難道就這么白白——” 蕭朔道:“罷了?!?/br> 老主簿打著顫,低頭閉上嘴。 “先帝寬仁,卻失于公允,又瞻前顧后、優柔寡斷?!?/br> 蕭朔道:“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那時先帝身體已每況愈下,儲君之位一旦空懸,朝野必亂?!?/br> 老主簿不懂這些朝堂之事,只是仍咬牙道:“云,云公子他——” “第二日,他帶著讓我行冠禮襲爵的圣旨,來祭拜父親?!?/br> 蕭朔道:“勸我就此罷手,不再翻案?!?/br> 老主簿長嘆一聲,閉上眼睛。 “我應了?!笔捤返?,“但只有一條,讓他說清楚,事情究竟始末?!?/br> “他依然不說,只把匕首交給我?!?/br> 蕭朔笑了笑:“自縛雙臂,站在我面前,叫我只管解氣?!?/br> 少年蕭朔攥著那把匕首,在漫天風雪里立了三刻,放聲朗笑,將袍袖霍然斬斷。 割袍斷交,恩盡義絕。 端王府自此閉門謝客,封府不出。蕭小王爺立下血誓,再不與云麾將軍動手,除非—— “除非?!笔捤飞裆?,抬手撥了下燭花,緩緩道,“他日再見,我親手取他性命?!?/br> 老主簿黯然無話,靜立一旁。 “那時年少,只知道滿腔怨恨,滔天不公?!?/br> 蕭朔道:“我原本想,無非豁出去查個清楚。不論此事同鎮遠侯府有沒有關系,都同他無關?!?/br> “犯了天威也好,丟了爵位也罷?!笔捤反鬼?,“大不了就要一塊窮山惡水的偏遠封地,如果真牽扯了他們家,就把爵位交出去,換了他,一并帶走。離京城遠遠的,再不回來?!?/br> 老主簿胸口酸澀,低聲:“王爺……” “鏡花水月罷了?!?/br> 蕭朔道:“我如今只慶幸,他那時不知被什么耽擱了,沒來得及插手?!?/br> 知道家中生變那一刻,他就在怕云瑯出手。 鎮遠侯府的少侯爺,沒承半點祖恩,真論起來,反而是侯府的眼中釘rou中刺。 云瑯要插手,勢必不能全身而退。 求重查冤案時,他跪在白玉階下,看見云瑯好好披著御賜披風,心里并不覺得惱火,反而終于放了心。 “他原本?!笔捤返暤?,“也不是我的什么人?!?/br> 云瑯離開京城,領兵回了北疆的那一年里,蕭朔才終于想明白這件事。 云瑯同王府,說到底并沒什么關系。 不必把自己綁在王府的戰車上,不必冒著觸怒天威的風險幫他請求翻案,也不必幫他。 云瑯自可以選擇保住侯府,一點污名不沾,好好當他的少將軍,立下赫赫戰功。 功垂竹帛,青史傳名。 想通后,琰王府便叫人撤了大理寺的狀子。 “可究竟……怎么一回事?!?/br> 老主簿低聲道:“咱們府上前腳才撤,沒過多久,竟然就出了鎮遠侯府謀逆的證據?” “若不是那些證據太過昭彰,不容推諉,也不會逼得先帝重查當年冤案?!?/br> 老主簿道:“雖然令六皇子主審,可拋出了鎮遠侯府,也算是狠狠折了他的一臂,勉強給了咱們個交代……” 蕭朔垂了眸,潑凈一盞冷茶。 再翻案時,他已沒了當年那些念頭,從頭至尾不曾管過,也并未留意過往始末。 他只是……難以自制地恨云瑯。 聽說云瑯在法場胡言亂語,一口咬定對他傾心已久的時候。 知道云瑯昏了頭跑去威脅儲君,對著靈位立誓,不對他痛下殺手的時候。 …… 當年侍衛司滿城搜查鎮遠侯府余孽,開了城門把云瑯放走,看著一身布衣的云瑯頭也不回沒進稀薄暮色的時候。 蕭朔胸口起伏,闔了眸,斂盡眸底戾深殺意。 老主簿守在邊上,看著他氣息不定,心驚rou跳:“王爺……” “去小院?!笔捤返?,“看看他?!?/br> 老主簿還沒想清楚云公子當初為什么要站在jian人那一頭,聞言嚇了一跳,還是本能護著:“您先緩緩,云公子身子不好,經不起折騰?!?/br> “我折騰他做什么?” 蕭朔淡聲道:“白撿了個父親,我莫非不該去問問他,我同那一對龍鳳胎的輩分該怎么算?” 老主簿:“……” 老主簿心說您看起來分明就是要去掐死您白撿的父親,不敢多話,躬身道:“既如此,叫玄鐵衛來——” “自己府上?!笔捤冯S手拿了件披風,“不必?!?/br> 老主簿努力道:“掌燈——” “廊下有風燈?!笔捤返溃骸奥闊??!?/br> “……”老主簿看著不帶人不掌燈的王爺,愁得有些恍惚:“您要去聽墻角嗎?” “他什么都不說?!?/br> 蕭朔不解:“我去聽聽墻角,有什么不行?” 老主簿無論如何不曾想到他們王爺這般坦然,張口結舌,愣在原地。 夜深風寒,雪虐風饕。 蕭朔推開門,只身沒進風雪,去了王府一排等著被拆的獨門小院。 作者有話要說: 有小伙伴說弄不清蕭朔的感情,其實很正常,因為小王爺自己現在也并不清楚。他必須靠恨點什么來活著。當初的事,云瑯不肯解釋,他不知道真相,只是信云瑯有隱情,又恨云瑯自己扛著不肯說,恨云瑯不顧身體性命往死里折騰。 說到底,小王爺恨云瑯,其實是恨當年云瑯面前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小侯爺已經沒有生志,只希望蕭朔能一直恨他,這樣小侯爺就能放心赴死。等他打消這個念頭,就會好好說出來的。 第十六章 王府,獨門小院。 云瑯打發刀疤出了趟門,找到御史中丞,悄悄弄回來了許多東西。 有些過于多了,林林總總,裝了整整三只楠木箱子。 云瑯披了件衣裳,坐在床榻上,看著摞起來比床榻還高了不少的木頭箱子,心情有些復雜:“怎么把這些全弄進來的?” “抱著不方便?!钡栋倘鐚嵒胤A:“兩人一組,抬進來的?!?/br> 云瑯:“……” 云瑯想問的倒不是這個,琢磨半晌,實在想不明白:“琰王府沒有哪怕一個人……攔你們一程嗎?” “這箱子都能裝人了吧?”云瑯比劃了下,“要是我偷著運進來殺手刺客呢?要是我趁機運進來些稅收官銀,誣陷端王貪墨呢?” 云瑯想不通,讓親兵扶著起身,撫著半人高的大木箱:“要是我忽然想弄點鞭炮,送蕭小王爺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