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你快回劇組吧,我去醫院看我媽?!鄙蛲碛f。 “電影已經快拍完了,后期彭然會盯,”孟亦舟輕輕握住沈晚欲冰涼的手,“我剛剛打電話問過主治醫師,現在是午休時間,阿姨還睡著。反正也不急,咱倆隨便走走吧?!?/br> 沈晚欲沒掙脫,任由孟亦舟拉著,點了點頭,說:“好?!?/br> 自從劉洪艷去世后,沈晚欲沒掉過一滴眼淚,那些躲在墻根腳嚼舌根的鄰里,都說這孫兒冷心冷情。 但孟亦舟知道,他是一部出了問題的汽車,只有把零件拆開,找得到結癥所在,更換成好的,才能繼續運轉。 可是沈晚欲緊緊捂住壞掉的部位,不給任何人窺探。 他們連交談都很少,入夜后沈晚欲幾乎不說話,他獨自圈出一小方地兒,將自己丟進去,圍起來。 一個人捂著傷口不愿示人,如果非要扒開細看,那不是幫他,那只是以愛為名的凌遲。 生命里無能為力的事物太多,語言顯然不能夠成為安慰人的蜜糖,所以孟亦舟從不主動跟沈晚欲談論,只借給他可倚靠的肩頭,陪他入睡,吃飯。 墓園很安靜,灌木叢生,墓碑隨處可見,碑上寫著亡者的出生年月和姓名,碑前放著扶郎花。 沈晚欲忍不住想,為什么他的人生是這個樣子,充滿了不可預測的意外和無法排解的痛苦,是不是他生帶不祥,所以身邊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你在想什么?”孟亦舟察覺到沈晚欲的心不在焉,捏住沈晚欲的指尖,動作很輕,宛如觸碰寶石。 沈晚抬起腦袋,看著孟亦舟。 孟亦舟臉頰好像瘦了,眼下掛著兩團明顯的烏青,剛長出來的胡渣還沒來得及刮,身上仍然穿著那件老舊的黑色羽絨服,毛邊起球,線頭凌亂。 明明這段時間受累的是自己,孟亦舟看起來卻比他還要憔悴,寬松領口露出一邊嶙峋的鎖骨,哪兒還有一丁點初見時意氣風發的模樣。 也是,這十多天孟亦舟都在醫院和劇組兩頭跑,仁安住院部擁擠,他們沒有經濟條件為宋丹如另開一間單人房,只能住大雜間,沈晚欲在家里守靈,孟亦舟就在醫院陪護,他那么一個大高個,睡在那張又硬又窄的陪護床上,連翻身都很困難,怎么能不瘦呢。 那顆被千錘百煉,已經枯萎麻木的心頓感一陣刺痛,沈晚欲使勁眨了眨眼,卻可悲的發現,他仍然不會哭。 沈晚欲想說‘孟亦舟,我們分開吧?!?/br> 這樣你就不會被我連累了,還能做回從前那個隨便一笑就春風得意的孟亦舟。 可他張了張嘴巴,發現自己不但沒有眼淚,還是個啞巴。 他不信耶穌不信神靈,也不期待被誰拯救,可是在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的靈魂是如此卑劣,一個注定要墜崖的人,正緊緊拽著另一個人的腳踝,一點一點將他往深淵里拖。 他知道他應該放開那只罪惡的手,可他此刻若不拽著點什么,恐怕會立刻墮入無間,永不翻身。 沈晚欲迅速垂下眼睛,濃密的睫毛擋住了里頭的情緒。他不去看孟亦舟,自欺自人地以為這樣能減少一點愧疚感。 “阿欲,”孟亦舟不了解他沉默的寓意,問道,“怎么了?” 沈晚欲回神,過了幾秒,說:“沒什么。就是覺得,今天天氣有點冷?!?/br> 雪花落得沈晚欲滿頭滿肩,他的鼻尖凍得通紅,可一點要哭的跡象都沒有,連眼眶都沒有泛紅。只是孟亦舟從高往下的俯視角度看過去,覺得這具身體的主人單薄極了,沉默而晦暗,滿身哀慟卻又那么平靜。 孟亦舟只覺心中酸澀難當,一手攬著沈晚欲,一手去牽起沈晚欲的手:“我手熱,給你捂捂?!?/br> 孟亦舟用拇指沿著沈晚欲的手掌緩緩摩挲,再打開,五指并入,與沈晚欲掌心相貼,把溫度傳給他。 “好一點么?” “嗯,”沈晚欲應了聲。 就這么搓了一會兒手,孟亦舟突然說:“我前幾天看了一部記錄片?!?/br> 沈晚欲柔聲問:“什么紀錄片?” 孟亦舟說:“一部跟癌癥有關的片子。記錄了五個患絕癥的病人,他們住在同一棟別墅里,跟朋友和家人分享死亡、葬禮、遺產這些想法。他們說笑,談論死亡,然后在生命中最后一個夏天死去?!?/br> “片子底下有個影評人說,他讀大學的時候參加了哲學社,整天研究尼采和莊子,二十歲那年,他第一次目睹親人去世。一開始確實難以接受,不過他相信,死去的人只是去了另一個空間?!?/br> 沈晚欲扯了扯嘴角,卻根本笑不出來,埋在低垂著的那張臉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說很難看。他問:“你也這樣覺得嗎?” “一定程度上吧,”孟亦舟說,“你知道柏林的墓園長什么樣么?我去過一次,公墓在教堂后面,里頭除了墓碑,還種了滿一種叫轉藍的花?;ㄕZ是珍惜?!?/br> “珍惜?”沈晚欲默默在舌尖重復兩個字,咂摸著它的意思。 “如果把生命放去時間的尺度上看,過去已經過去,未來還沒到來,只有當下,才是真實的存在?!泵弦嘀弁O履_步,轉過身,一只手牽著沈晚欲,另一只手撫摸晚欲蒼白的面頰,“我知道,任何人面對死亡,都不能做到坦然,但不管是父子一場,還是兒孫一場。對于漫長又短暫的生命體來說,都有不可磨滅的意義。也許他們真的去了三維空間之外,那是另一個宇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