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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多少武人,各門各派都有,年紀最小的就是宋良閣。 他們埋怨欒老把這么個半大小子帶出來吃苦還不頂事兒,但欒老心知這孩子家里人也死了,沒人照顧,幾次走在生死線上,他不帶在身邊不放心。 畢竟欒老也當初一沖動,牽著他在那天津遠郊小教堂的圣母像前頭說過了要養他,要他平平安安的。承諾都許下了,怎么也都要做到吧。 一路上宋良閣吃了百家飯,也學了這百家功夫。 等到十八個月后,太后回鑾,他一身武藝已經不是同輩的半大小子能比得了的了。 后來回了北京天津一帶,宋良閣倒是開始到了叛逆的年紀,一是瞧不慣欒老到處點頭哈腰的只為了一間武館能夠安身,二是慈禧西行歸來之后朝政進一步惡化,天津北京的百姓對于這變天感同身受,當初不少護送慈禧的武人包括宮寶田都有些后悔或不滿。 宋良閣似乎覺得學武,誰這輩子也不可能超過宮寶田、李存異這號人物,但就是成了這號人物也沒什么意義,就開始有點懈怠叛逆了。 那時候就認識了從保定到天津來讀書的盧峰。 欒老不太清楚盧峰和宋良閣之間的事,但是顯然盧峰那時候的很多想法都吸引了宋良閣。 直到后來他和宋良閣之間爆發不和。宋良閣也是性子不好說通,畢竟二人不是親父子,欒老自己也怕宋良閣成名壓過自己,宋良閣則怨欒老追名逐利而忘本,倆人之間大大小小的事兒擠壓起來,直到爆發。那時候宋良閣十八歲生日,欒老還給他辦了宴席,找人取字“肅卿”,就在飯桌上,二人爭執起來,年輕無畏的宋良閣差點對他動了刀。 欒老氣得活像是被兒子敗光了家財,一腳將他踹出門去。 而宋良閣一身在天津沒幾個小將能比得過的俊功夫,卻毅然放棄了在天津成名立業,和盧峰一同南下走了。 欒老有點后悔,又有點怨憤。中途也打聽過,聽說了盧峰的名字。 只是音信后來漸漸斷了,他再見的時候,宋良閣已經三十出頭,身邊像是他當年一樣,帶著個父母雙亡后養在身邊的小徒弟。 但那一天,他聽見今村叫了宋良閣一聲肅卿,當時遠遠站在長廊那頭恍如隔世。好像又回到他十八歲的時候,宴席上請來的老秀才寫下這兩個字,一地鞭炮紙,桌子上擺滿了魚rou,宋良閣穿了一身很精神的紫色褂子,指著紙卻都不知道“肅卿”這二字怎么讀。 沒想到,他還用著這個字呢。 也就是那時候欒老想著要他也回天津去吧。 回天津這些事兒,欒老利用他的成分也不少,他也知道宋良閣對他的利用心知肚明。 但好像其中又包含幾分團聚的意味。他倒是想讓宋良閣住在街的那頭,時不時拎著兩壺酒前去探望,兩個人在飯桌上仍有不能聊的話題,在做事上仍然有針鋒相對的地方,說了話之后不歡而散也罷,氣得摔門也罷,但多少次從宋良閣那里憋了一肚子氣回去的路上,又搖搖頭釋懷了彼此。他們不是一路人,可他們可以見面,還是相距不遠。 日后宋良閣再結婚也罷,他那個心頭rou小徒弟嫁人了也罷,他還是可以去虛偽的送上紅包,說上幾句恭喜。 再推幾年,他病死了也罷,被人仇殺了也罷,躺進棺槨里的時候,宋良閣大概還是會遠遠站著目送他入土,提前轉身而走。 師徒多少年,做到這個份上,他心滿意足。 然而看來,他把事情搞砸了,他高估了自己。團聚不可能,甚至他要害死了自己的徒弟。 欒老覺得自己膝蓋打彎,頭垂了下去。 夏恒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一把撈住了他胳膊,道:“師父!你這是做什么,我只是開個玩笑,難道您真還要跪我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了!不殺他了,你說過了,我不殺他了。只是,我做事真的要很小心。他還有一條腿好著呢,你不介意我身邊這些兄弟被宋良閣殺了的人,報復他一回,打斷他剩下那條腿吧?!?/br> 江水眠側耳傾聽他聲音的方向,一邊在房梁上小心攀爬。她心里涌出無數的想殺人的沖動,兩側太陽xue都在鼓脹,心底卻不斷地告訴自己:冷靜……冷靜。 欒老半晌道:“好……之后派人把他送到醫院去。立刻就去,可以吧?!?/br> 夏恒:“好,我讓他們這就動手?!?/br> 欒老:“別,等我走了吧。我不能看?!?/br> 夏恒輕笑:“沒問題。我留一輛車,讓他們開車送他去醫院。欒爺,我做事也算可以了吧,他之前被打斷腿,我又不能立刻送他去找醫生,畢竟還要等您過來。我就讓人拿了土耳其產的煙來給他止疼?!?/br> 欒老似乎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江水眠終于繞過一處柱子,可以看見了欒老和夏恒的頭頂。 而她一瞬間,也看見了站著的七八個人面向的宋良閣。 他躺在地上,身后倚了一個木板箱,蓋著一條血跡斑斑的外套,手腕肩膀多處受傷,那條斷腿似乎藏在了外套之下。但更重要的是他斜躺著,恢復了她當年第一次見到他時候的那種面色青白,半垂著眼睛,還能動的一只胳膊拿著一根煙桿。 旁邊的一個夏恒的手下正在給他燎火,煙又升起來了。他身邊擺了好多銀色托盤,放了五六根煙桿,顯然不止他一個人吸煙,夏恒的這些手下都在看著他的時候也在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