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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蜿蜒著一根長長的發辮,上頭還系著他給買的發帶。 宋良閣難得一見的暴跳如雷,笤帚一扔,瞪圓了眼睛道:“江水眠!你發什么瘋!” 江水眠揉了揉頭發,渾不在意:“那個小子憑什么跟你學,憑什么給你當門面。我去天津,我是你徒弟,我幫你打!” 宋良閣連忙彎腰撿起了辮子,垂在手里,心痛不已:“那你就這樣剪了頭發!都養了多久了!好多年沒剪過,你說剪就剪了!你什么事跟我商量不行么,鬧這個脾氣!” 他音量難得這樣高,江水眠扁了扁嘴:“我自己的頭發我自己做主,也不用早上起來你給我梳頭了。我反正學不會梳頭。那些女學生不也有短頭發的么。怕什么?!?/br> 她說完就往自己屋里走,宋良閣哪里還有心情掃雪,跟在她后頭,心疼又氣惱道:“你去了天津,就去盧嵇家里,別跟著我摻和那些事情?!?/br> 江水眠正在把自己衣柜里數不盡數的衣服裙子扒拉出來打算扔掉:“住幾天可以。讓我長???想都別想?!?/br> 宋良閣:“他那兒好的很。要什么都有。而且他一直覺得本來就該他養你,拜托我是實在沒辦法,說過幾回要接你去住。他不像我,從小就心地好,肯定會對你好?!?/br> 他看江水眠把金貴衣裙往地上扔,氣得抱起來,一件件疊好:“別扔了!你又不是以后都不穿這些了!知道天津那邊會怎么樣么!指不定動刀動槍哪一天就被人捅個血窟窿,我能讓你去?” 江水眠倚著衣柜站定:“你覺得有人能弄死我?” 宋良閣回頭苦口婆心:“你小姑娘家的,參與這些事兒做什么?!?/br> 江水眠有點賭氣:“要是這樣,你就不用教我。而且你就沒想過防著一點欒老么?他派個人到你身邊讓你教,這個徒弟突然朝你捅刀,或把你的大小事情都匯報給姓欒的,也都有可能!” 宋良閣啞了啞,還要開口,江水眠湊上來,拽著他袖子,柔聲道:“比武都是看和氣,誰會真的弄得要死要活的。頭發都剪了,你就別嘟囔了。再說了,既然你都說盧嵇也在,你也在,還能讓我死在街頭去?” 江水眠不輕易向他撒嬌,可真要是撒嬌一回,他是萬萬招架不住。 半天竟什么反駁也沒說出來,只道:“這些衣服扔不得。你這頭發太難看,回頭找人修一修去?!?/br> 江水眠瞧他訥訥的樣子,笑了:“要不一會兒你給我剪一剪吧?!?/br> 她說罷搬了凳子來,點著燈要宋良閣給她剪頭發。拿刀多年的宋良閣握著剪刀顫顫悠悠,戰戰兢兢,一小撮一小撮的慢慢動刀,剪到她快睡了,宋良閣才掃了地,推醒了她:“你瞧瞧?!?/br> 江水眠拿著鏡子對燈看,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如牽了隔壁家的狗,讓它給我啃兩口?!?/br> ** 在1919年六月,南北會談徹底鬧崩,南北代表相繼辭職,全中國罷工最嚴重的時期,宋良閣與江水眠到達了天津。 盧嵇一收到消息,從保定連夜趕回來,開車徑直去了他們二人暫住在天津的院子。 傳統的中式院落寬敞的很,四周是高墻和廊柱,留出了專門練武的地方,陽光映在白墻上,滿屋子生光。后頭還有幾進的小院住。下人給盧嵇開門的時候,江水眠正挽著褲腳,趿著鞋子,給外院里幾盆新送來的花澆水。 江水眠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去,一個身量修長的男人穿著風衣,一邊摘了手套一邊大步往里走,雙腿筆直,腳下生風,帶著參加國際會談似的氣場,額前管不住的頭發又垂下來。江水眠抱著瓢倚著柱子瞧他,可盧嵇壓根就沒看見她。 江水眠剛要感慨,好看是好看,可惜年紀輕輕就瞎了。 正恰逢宋良閣從正屋走出來。 盧嵇猛地腳步一頓,竟哈哈大笑:“宋肅卿你丫看起來就跟個拉大車似的!哎喲我的天,這個頭發呀,比以前好看利索多了!我以為你之前剃了頭,前頭要長不出來了呢!” 七八年沒見,上來開口居然是這么一句。 宋良閣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的笑意卻掩蓋不住,快走兩步上來,盧嵇就跟小學男生會面似的,沖上來一把抱住他,身子擰著左搖右擺的一陣傻笑:“宋良閣!我真要認不出你來了,你胖了吧!” 確實,江水眠跟宋良閣天天見面,覺不出來什么變化,可他現在剪著得體的短發,臉色不再是以前泛青的蒼白,也從當年的病態消瘦養成了偏瘦,看起來神態比以前更溫和,笑意也更多了。 宋良閣眼里也都是感慨,他撤開兩步,仔細打量盧嵇:“你卻沒怎么變?!?/br> 盧嵇湊上前去,小聲道:“小丫頭呢?在后院里呢?跟沒跟她說我今天要過來?!?/br> 宋良閣:“在呢啊,就在你后面?!?/br> 盧嵇:“???我剛剛進來的時候怎么沒看見?” 他說著回過頭來。 只看見一個瘦小的頭發跟狗啃似的小子站在院子里,穿著簡單的白褂上衣黑褲子,挽著袖口褲腳露出白皙的手腕腳腕,胳膊下夾著一個瓢,對他笑了笑。 江水眠也這時候才看清盧嵇的正臉。 他眼里仍然閃著當年那樣自信的、無所不能的光芒。嘴角帶笑,頭發微長,別人穿著有些可笑的卡其色戰時風衣在他身上合身極了,金色的袖扣,揣在口袋里的黑色皮手套,他一切看上去那么完美,除了臉上傻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