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與雪 第91節
第108章 生死交界見始終(二) 嗽月妖君痛極反笑:“好!”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他已無甚可保留,先前收集來的障火似無數雙柔軟的彩色小手,包裹住斷腕,拼湊出一只手的形狀。 那只手倏地長了數丈,眼看要觸到祝玄身體,卻聽他冷道:“天帝血脈方可觸發大劫,你想看?那就跟我來?!?/br> 他真能喚來裁斷?那便意味著他是…… “你是陳鋒氏公主與上代天帝之子!” 嗽月妖君最大的疑惑豁然開朗,卻也成功被耽誤了短短片刻,眼見祝玄往云崖方向騰云而起,他立即追了上去。 云崖漂浮不定,方才還遠在天邊,眨眼功夫又近在咫尺,嗽月妖君雙腳剛踩上去,四周立即有灰霧籠罩而來,方才還清晰可見的祝玄,頓時無影無蹤。 嗽月妖君驟然停下腳步,他想起了有關云崖的傳說。 云崖是生死交界最混沌之處,也是匯聚眾生記憶之處,無論人神妖,rou身闖入會立即引發可怕的懲罰,此地只有離魂后方可無礙進入??墒?,若沒有攜帶洞冥草,魂魄就會永遠迷失在霧中,再也出不來。 怪不得祝玄莫名其妙要見肅霜,是給她送離魂丹和洞冥草! 他們能進,嗽月妖君卻不敢再追,怒氣幾乎炸裂胸膛,他厲聲道:“瘋犬!我高看你一眼,你卻用盡卑劣手段!別以為我看不出你一直在套話!你不過從我的話里翻出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編得天花亂墜!你們有本事就在云崖待到天荒地老!我有的是工夫陪你們慢慢耗!” 祝玄的聲音自霧氣中傳來,語帶嘲諷:“話都是妖君自己說的,你‘踽踽獨行’至今,我怎好斷了你的談興?” 之前那些私囚的神族們,每一個都提到,被抓時嗽月妖君會對他們說很多話,不是吹噓自己要做“天上地下最偉大之事”,便是感慨一路行來之艱辛。 相顧帝君之亂是何時?時光飛逝何止千萬年,再堅定的心也有疲憊時,嗽月妖君是太寂寞了,遇到個稍微能搭上話的,便滔滔不絕。他自己恐怕沒察覺,跟刑獄司少司寇“做交易”,一路前往云崖川,此事本就十分離奇。 祝玄不過是看穿了他的疲倦麻木,才一舉得手。 嗽月妖君被戳到痛點,哪里肯放過他,當即鼓動全身妖力,九個身外化身咆哮著撲過去,巨大的轟鳴聲在灰霧中震蕩不絕,卻是撲了個空。 “妖君跟緊,這里可不能迷路?!?/br> 這一次,祝玄的聲音出現在背后。 嗽月妖君怒不可遏,不等祝玄再出聲,九個身外化身往不同方向疾馳翻找,忽聞頭頂隱有雷聲鳴動,心頭不由一緊——不好!這么快就觸發云崖的懲罰了? 他知道祝玄是故意誘他深入云崖,故而每一步都追得小心謹慎,來時路早已牢牢記在腦中,當下片刻也不猶豫,轉身就跑。 然而路還是那個路,灰霧卻始終氤氳不散,頭頂可怕的雷聲越來越近,嗽月妖君又是疑惑又是心驚,只得就地一滾,化作一只碩大的黑豹,下一刻,炫目的紫光劃破霧氣,巨雷重重劈在背脊之上。 他的妖身在漫長的歲月中被淬煉得堪比頑石金剛,不要說天雷,即便是龍淵劍,也未必能一下傷至筋骨,然而云崖的雷罰硬生生在他背上拉出一道深且長的血口,痛得他失聲大叫起來。 死之地不在天道規則內,什么銅頭鐵骨,術法高墻,在這里竟全然無用。 嗽月妖君不禁萬般后悔,不該自恃強橫,著了祝玄的道,原來他花里胡哨編了一大串,就為了最后把自己引上云崖! 他忍痛收回所有的身外化身,撒開四條腿,執著地往來時路狂奔。 但雷罰既至,躲無可躲,眼前霧氣仿佛無窮無盡,怎么跑都出不去,雷鳴之聲震得渾身骨頭都在抖,五彩斑斕的障火不停填補傷處,卻比不過雷罰之力,幾道雷光落下,嗽月妖君已是皮開rou綻,傷可見骨。 下一刻,一道比先前都要粗的暗紫電光無聲墜落,正正砸中他的左腿,那里之前被祝玄捏碎,尚未徹底痊愈,全靠障火支撐,電光一擊之下,竟將那條腿撕了個粉碎,嗽月妖君痛叫著重重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 雷罰越來越密集,電光漸如猙獰的龍,毫不留情一次又一次砸下,誓要將擅闖者立斃當場,嗽月妖君再維持不住巨大的黑豹妖相,一圈圈縮回人身,已是血rou模糊。 “瘋犬!你騙了我!別以為我會到此為止!死了我爬也要爬出去!我要把你的皮一寸寸撕下來!腸子一截截扯出來!我要讓你痛不欲生!永遠受盡折磨!” 嗽月妖君痛極狂呼,滿腔絕望,恨不能用言語把祝玄撕成碎末。 這一路過來,祝玄是處心積慮,關子賣得恰到好處欲罷不能,簡直就像他親身參與過陳鋒氏那場部署似的,最后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若非如此,便是再來十個祝玄,他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他一生的執念便是完成帝君遺愿,讓真正的裁斷降臨天界,無恥的瘋犬精準掐住這點,用似真似假的謊言把他誘入陷阱,這才是最可恨的地方! “可恨!我怎能死在這里?瘋犬!你鬼話連篇,編得頭頭是道!帝君的遺愿還沒有完成!我恨!我恨??!” 猩紅妖血鋪了滿地,將灰霧也染紅,嗽月妖君已看不出什么形狀,似是自知大限已到,他的罵聲終于弱下去,只一遍遍喚起了帝君。 祝玄的聲音忽然從灰霧深處響起:“妖君,我說的是實話?!?/br> 怎可能是實話?觸發裁斷的關鍵是天帝血脈,那帝君所求豈不是永遠也無法達成? 彌留之際,嗽月妖君眼前有無數回憶流淌而過,忽然便停在帝君被天界捕獲的前一天,那時帝君對著障火海出了很久的神,面上極罕見地露出一絲悲傷。 他后來想了很多很多年,也沒琢磨透帝君在想什么,或許是預感到自己不祥的結局?又或許是想到什么痛心的過往? 就在這一刻,嗽月妖君突然明白了——帝君是因著知道了裁斷的真相,為自己大業的崩塌而悲傷,所以天界派神將擒拿時,他甚至沒做多少反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嗽月妖君長嘆一聲,他在漫長的生命里花費無數精力尋找的真相竟如此荒誕,卻又如此合理,執念得到解答,他也得到了解脫,充斥胸膛的怨恨與怒氣煙消云散,他緩緩合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震耳欲聾的雷鳴聲終于消散,祝玄的身影自霧氣后緩緩浮現,洞冥草被他系在領口,輝光閃爍,倒映入他眼底,透出來的光卻是冰冷的。 他緩緩走近那滿地血泊,卻見嗽月妖君的魂魄似煙一般飛舞而起,盤旋不散。 這位妖君執念之深實乃千古罕見,沒有佩戴洞冥草,魂魄竟仍不肯散進灰霧,他灰白半透明的眼睛死死盯著祝玄,聲音虛幻不定:“瘋犬!你當真沒有騙我?” 祝玄無聲地搖頭,他比他更希望自己說的是謊言。 像是吃了最后一顆定心丹,嗽月妖君的神色終于變得安然,記憶的流逝令魂魄的輪廓越來越模糊,殘留的本能使他轉向灰霧深處。 “帝君在那里,我要去見他……” ……他要見誰? 祝玄忽覺不對,飛快轉身,只見灰霧內影影綽綽,本該跑遠的肅霜緩緩走了回來。 * 躍上云崖時,肅霜的心情并不平靜。 自進了灰騫林,不知是接近死之地的緣故,還是嗽月妖君把法寶捏手里的緣故,他和祝玄的對話像隔著一大團棉花,饒是自己耳力靈敏,也沒法聽清,害的她一直提心吊膽,生怕錯過祝玄的提示。 好在總算有驚無險,魂魄是出來了,rou身還留在法寶里,得想法子拿回來。 肅霜剛停下腳步,便聽遠處傳來嗽月妖君的驚呼:“你是陳鋒氏公主與上代天帝之子!” ……祝玄這一路究竟用什么話吊著嗽月妖君的?陳鋒氏?聽也沒聽過。 他的母親是陳鋒氏公主? 肅霜忽然想起自己兩次作死,故意在祝玄面前提到他母親的事,兩次他的反應都很奇特,殺意洶涌。 正想得入神,又聽遠方傳來轟鳴的雷聲,暗紫色的電光蛇一般在灰霧中攢動,是云崖對擅闖者降落的雷罰,看樣子祝玄成功把嗽月妖君帶進來了。 肅霜松了口氣,但愿云崖的雷罰有傳說中那么厲害,能把妖君永遠留在這里。 按緊襟口上的洞冥草,她謹慎地沿著雷罰邊緣一圈圈繞近,可云崖是眾生回憶聚集地,不是能閑庭信步的地方,走著走著,四周的灰霧就變了顏色,瑩白溫紫,嫣紅嫩黃,像是蕭陵山春天的景象。 又是這段刻骨銘心的回憶,又要把她拽進去不得解脫。 肅霜猛然合上眼,換個回憶吧!幽篁谷那風過竹林,雨滴竹葉的動靜就不錯,還有涂河龍王的藏寶庫,龍子龍女們時常偷摸進去玩耍說笑,挺熱鬧的。 還有……盒蓋。 肅霜的心微微一動,忽然想起嗽月妖君的話:平空想就能想出活物,她以為自己是創世媧皇么!平白無故丟了一魄怎會一無所覺? 因著巨大的寂寞與恐懼,自己神魂中的一魄附在仙丹盒蓋上,臆想出的故事為盒蓋賦予了記憶——她一直以為這是真相,畢竟自己都能成為仙丹重生,那分出一魄做只小兔子似乎并不奇怪。 然而妖君的話也沒錯,帝君淚拉扯神魂碎片時,那個滋味可真是永生難忘,一塊碎片尚且如此,何況硬生生分出一魄? 真相到底是什么? 都說云崖是萬物眾生回憶聚集處,盒蓋的回憶也會流淌在灰霧中嗎?如果有,是不是說明它不再是臆想出的活物,而是真切存在過,留下過痕跡的? 好想它,想見它,如果可以見。 肅霜睜開眼,所見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唯有一點光亮從胸口透出——是洞冥草?不,不是仙草的光輝,那是魂火的光! 神族魂魄力量磅礴而清越,她的魂火顏色像最澄澈的藍天,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有一粒極細小的黑點混在里面。 莫非這是相顧帝君的神魂碎片? 肅霜伸出手,那黑點好似活的一般,極狡黠地舞動起來,在十點魂火中穿梭不停,不要說捉,碰都碰不到一下。 忽然間,魂火的光彩漸漸暗淡下去,肅霜只覺一種極深邃的恐懼與寂寞攫住了身體,動彈不得。 對了,那是獨自待在藏寶庫的七百年,每一時每一刻,她都對未知的下一刻惶恐著。 魂火的光彩暗淡,那一粒黑點卻漸漸明亮起來,發出熾白的色澤,且越長越大,慢慢竟有了魂火的輪廓。 被取代的一魄無聲墜落,落在了錦緞編織的丹藥盒上。 死寂的黑暗里突然便響起一個軟唧唧卻故作兇狠的聲音:“我怎么成了只錦盒?!” 原來是這樣! 肅霜靜靜看著八寶架上的錦盒,初生的盒蓋逞兇斗狠,嘴皮子干架從來不肯認輸。雖然是她的一魄,雖然全是虛假的經歷,可它就是活了,執著又掙扎地活著。 這一點想要活下去的執念,她們兩個真是一模一樣。 錦盒落在地上,變成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長長的耳朵,紅彤彤的眼睛,它一蹦一跳靈活地往前跑,肅霜情不自禁跟了上去。 四周的景致不斷變化著,盒蓋下界后去了許多地方,一心一意尋找著它的來處,卻怎樣也找不到。它被野外的小妖追趕,被普通的狼豹追趕,逃得狼狽不堪,終于尋到一處安全的地洞,它縮在里面偷偷哭:“世上根本沒有玉輪山……也沒有玉卯妖君……我到底是什么?仙丹……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 盒蓋覺得自己開始討厭仙丹了,它的身世糊里糊涂,一定是仙丹搞的鬼,它再也不想見她。 但是當仙丹出現在天界時,它還是止不住狂喜地向之狂奔,真不像樣。 它怎么可能喜歡仙丹呢?這家伙有事沒事就擺出矯揉造作的姿態,還藏了一肚子秘密,一點都不靠譜。 可她會為了它毫不猶豫跳進障火海,也會什么都不問,悉心治好它身上的傷。 世上再沒有誰像它這樣痛苦而矛盾,一面是對仙丹無比的依賴親近,一面又恨她隨隨便便造了它,卻不給它與世間應有的因緣。 最后的最后,還是依賴占了上風,它就知道,沒有自己在旁邊,仙丹什么都干不好,好像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還被季疆那個混蛋折磨。它馬上就回去,回到她身邊,之前的事就別和它生氣了,好不好?如果可以,它寧愿做回沒有身體只有聲音的錦盒,即便只能窩在八寶架上跟仙丹扯皮,仔細想想,那其實挺美妙的。 所以,不要哭,它馬上就來。 一直朝前奔跑的小兔子停了下來,長長的耳朵扭了扭,回頭看了一眼肅霜。 “盒蓋?!?/br> 肅霜竭力壓抑發抖的聲音,眼淚死死鎖在眼眶里不掉下來,面上露出一絲笑:“我很想你?!?/br> 小兔子紅彤彤的眼睛眨了眨,一言不發轉身繼續朝前跑。 肅霜亦步亦趨慢慢跟在后面,依依不舍。 前方不遠處忽然響起嗽月妖君模糊的聲音:“帝君在那里,我要去見他……” 肅霜一個激靈,霎時間回憶的幻象盡數消散,沒有白兔,沒有紅楓遍地的懸崖,四周灰霧重重,唯有一點熾白的光自胸口透出——不是洞冥草,這顏色……是相顧帝君的神魂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