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節
說句老實話,若不是此人攀認的乃是沈念禾,而沈念禾住在謝府,同郭保吉系同一身,門口的守兵早已對其嚴刑拷打了。 沈念禾自然知道其中關竅,客客氣氣地道了謝,又致歉道:“勞煩諸位走這一遭?!?/br> 又轉去看那后頭被押著的女子。 那女子頭臉上、衣物上盡是臟污痕跡,頭發散亂,將臉擋了一半,讓人看不清長相,除此之外,嘴巴里被塞了一團破布,將口腔堵得死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沈念禾看她樣貌,一時認不出來,只是仔細端詳之余,又覺得隱約有些眼熟。 那軍官倒是機敏,立時讓人將那女子口中破布取了。 破布才被拿出,女子重重地咳嗽幾下,喘了幾口氣,便惡狠狠地瞪了那軍官同周圍兵卒幾眼,連同看向沈念禾的表情都有幾分不善,口中嚷道:“沈念禾!你快讓他們把我放了!” 聽她口氣,又看她此時樣貌,沈念禾一下子就認了出來,一時免不得萬分驚訝。 原來此人便是當日因突發疾病,被陳堅白同保寧郡主設法留在京兆府的周楚凝。 若是按著原定計劃,此人一旦痊愈便要被送回京城,算一算,哪怕不能回去,此刻也應當還在京兆府才是,怎么就跑來翔慶了? 況且聽那兵士所說,她竟是孤身一人前來。 一個相貌出挑的弱女子,身上還攜有不少貴重細軟,居然從京兆府到翔慶軍,沿途跋山涉水,又有好幾處交戰之地,她是怎么安全到達的? 沈念禾心生疑竇,只是看她形貌,聽她聲音語氣,又的確是周楚凝無疑,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周楚凝是保寧郡主的親妹,而保寧郡主早失了蹤跡,郭保吉舉旗,說的是“清君側”,又不是造反,在翔慶境內丟了保寧郡主已是不妥,眼下對待受命和親的郡主meimei,周家血脈,于情于理,更要以禮相對才是,不然傳得出去,難免為人詬病。 周楚凝雖是任性,卻并不蠢笨,看到沈念禾反應,又同自己原本打聽到的消息兩相印證,心中頓生惶恐,立時又叫道:“我阿姊哪里去了?我要見我阿姊!” 她吵吵嚷嚷,原本被幾個兵士扣押的時候吃過些皮rou之苦,是以不敢亂說,此刻好容易見到沈念禾,想著自己同對方身份,只覺得底氣又回來了三分,正要口出狂言,不料一抬頭,正遇沈念禾雙眼掃了過來。 周楚凝落難這許多天,可謂吃盡了苦頭,倒是比起從前更懂察言觀色,一對上沈念禾的眼睛,忍不住就打了個寒戰。 她以往只覺得沈念禾不太好打交道,不過總歸是個閨閣女子,脾氣和善,平日里也好說話,然而眼下再一會面,頓生后悔之心,心知自己的打算出了錯,只是一時間也別無他法,便把本來要說的話吞回肚子里,換了一張臉,哭求道:“沈念禾,我一路北行,吃了許多苦,眼下實在餓得受不了了,你曉不曉得我阿姊在哪里?陳大哥在哪里?” 陳堅白通過裴繼安投了郭保吉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出去外頭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并沒有什么好瞞的。不過此人正領兵在外,一時半會回不來,也沒法將人扔回去。 沈念禾略一思索,還是將這爛攤子接了過來,同那兵士道:“有勞軍爺,此人的確是我舊日相識,不如就暫留在此處,要是另有事宜,再來尋她便是?!?/br> 那領頭的兵士既然把人帶了過來,自然早做好了準備,不過聽得沈念禾這般說,倒是有些緊張起來,連忙躬身道:“不想真是沈姑娘認識的,她先前行跡奇怪……我這些手下平常耍刀弄棍的,手腳粗,怕是有些冒犯之處……” 他擔心自己因為處置粗暴,得罪沈念禾,連連辯解。 沈念禾卻是搖頭道:“軍爺按著章程辦事,何錯之有?” 一面說著,一面朝邊上的人使了個眼神,又對周楚凝道:“周姑娘一路多有辛苦,不妨先去收拾一番,再來說話?” 身邊人得了吩咐,很快反應過來,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半是擁著她,半是押著她,將人強帶了下去。 等人走得遠了,沈念禾復才轉向那兵士問道:“不知軍爺遇得她時,是個什么情況?” 對方對著沈念禾,自然毫無隱瞞,將事情和盤托出。 原來周楚凝本來是和著不少左近流民進城的,只是她舉止、言語同尋常農人格格不入,十分惹眼,再一細問,同行的人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出現在其中,更不知道是個什么來歷。 翔慶正在戒嚴之中,守衛兵個個小心得很,連忙將其攔下訊問,只是周楚凝先是胡編亂造,被拆穿之后,就不肯再說,結果一搜身,居然在她貼身之處尋出不少寶物。 她進城時并無同伴,便是如此穿著,今日雖然進了大牢,然而見風使舵的本事還算出挑,沒吃什么苦頭就反應過來,應對得當地將沈念禾抬了出來。 “她說她一路跟著流民北上,卻不曉得今日見面時,形容如何?”沈念禾問道。 那軍將答道:“這位姑娘看著雖然有些憔悴,精力倒是還好,外頭沒有佩戴什么首飾釵鬟,只是打理得還算干凈整齊?!?/br> 他說到這里,小心觀察了一下沈念禾的臉色,忙道:“今日雨大,她多半是想趁勢混進城來,不過她既然認得沈姑娘,何必這樣偷偷摸摸的,老實交代便是?!?/br> 沈念禾略一思忖,道:“我也曉得軍爺為難,此人只是暫時留在此處,她身份特殊,雖是行事詭異,卻不好處置,等我回明了謝小將軍,請他拿個主意?!?/br> 周楚凝舉止可疑,這軍將雖是不敢妄動,可必定要回稟上峰以做應對的,此時見沈念禾主動將此事包攬過去,不用自己來收拾收尾,不由得放松了些,此后更是有問必答,毫不隱瞞。 送走了幾個兵將,等到周楚凝收拾妥當,沈念禾少不得設宴款待。 周楚凝洗漱一回,又換了一身干凈衣衫,看著是有些憔悴瘦弱,可比起先前隨軍趕路時,臉色竟是要好上不少。 她一路倉皇而來,方才又嚷著說肚腹之中極餓,沈念禾就特地囑咐廚房準備了些清淡的菜色,怕人吃得太急太油,反而傷身。 翔慶軍中戰事不斷,在郭保吉的主持之下,物資縱然不會匱乏,卻也比不得平常,倉促之下廚房能備出這樣一桌子菜,若非謝處耘的身份,哪里容易,然而周楚凝落座之后,只撿自己愛吃的稍用了幾口,又吃了一碗飯,便不再動筷,只忙不迭問道:“沈念禾,我阿姊哪里去了?” 沈念禾指著桌上各式菜品,道:“你一路遠行,先吃飽了再來說話?!?/br> 周楚凝將筷子一撂,道:“我飽了?!?/br> 她抬頭盯著沈念禾,道:“我那阿姊本來是隨你們大軍走的,你一個從人,此刻在這大宅子里住著,錦衣玉食,一堆子人小心伺候,我那阿姊金尊玉貴,一國郡主,卻在哪里?” 沈念禾尚未言語,周楚凝說完這話,已是須臾不肯再等,隔桌拿手指著沈念禾的鼻子,翻臉道:“姓沈的,我且看你只顧在此處裝相,把我當傻子對付!你當我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婦孺,就來唬我!你曉得我阿姊脾性軟和好糊弄,就把她關在這屋子里,又把我攔在一邊,不肯給我們姐妹相見!” 又喝道:“你是怕我同她告狀,還是怕我壞了你的好事?!” 沈念禾見她如此無禮,不怒反笑,正要起身說話,不料自門口忽然有一人大步邁得進來,冷聲嘲道:“你是哪里來的東西,膽敢在此處大放厥詞!” 語畢,也不說話,只轉頭目視左右。 幾乎是須臾之間,便有數人飛速上前,幾步追至周楚凝身側,一人按手,一人捉頭,一人踩腿,也不管這是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殺雞用牛刀,數名護衛一擁而上,居然已經就地將人按于地面。 周楚凝哪里料想得到會遭遇如此對待,惶恐之下,奮力掙扎,口中則是大聲叫道:“救命!救……命??!殺人滅口了?。?!” 沈念禾聽她慘叫如殺豬,又見護衛們手上動作甚是粗暴,一時也有些擔心真的鬧出人命,轉頭一看,見得來人是謝處耘,忙道:“謝二哥……” 謝處耘擺手令道:“把她的嘴堵上!” 這話一出,便有護衛拿刀把周楚凝袖子割下一截,當即將其嘴勒住。 聽得堂中安靜下來,謝處耘又向邊上早已嚇得不敢動彈的侍女喝道:“有人在此處欺辱主家,你們就只會這般傻站著?!” 驚得幾人紛紛下跪。 許久不見謝處耘,此時沈念禾只覺得他身上帶著寒霜之氣,說話、行事比起往日已是迥然相異,渾然少了幾分“人氣”,又多了幾分狠厲。 只是再轉過頭來,他復又面向沈念禾,皺眉問道:“我聽說家中有事,不想一回來就見得此人胡言亂語——這又是哪里冒出來的?” 一下子全身的寒氣就散了大半。 沈念禾同他解釋道:“這是保寧郡主的胞妹,前次投了郭監司的陳都統的表妹,今日上門來尋長姐?!?/br> 謝處耘嫌惡地看了周楚凝一眼,道:“那自去尋她家人,跑來此處鬧什么?!?/br> 到得此時,府中管事終于聞訊而來,見得周楚凝被壓在地上,正要說話,又看到謝處耘扶著佩刀冷然立在一旁,哪里還敢多做言語,連忙使人將其拖下去不提。 沈念禾等人走了,才道:“我曉得謝二哥是想給我出氣,只這周楚凝畢竟是保寧郡主的meimei,郭監司不過是清君側,若是做得太難看,明面上確實不太妥當?!?/br> 謝處耘毫不在意,揮手道:“理她作甚,此刻這翔慶城中哪里還有什么郡主?” 已是全然不顧表面敷衍。 沈念禾只好又道:“她那表兄又才投在郭監司門下,便是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要是做得太難看,卻是不好同陳都統解釋?!?/br> 說到陳堅白,謝處耘也知道此人來投時日雖然不長,但是手下領了數百兵馬,在軍中頗有些人員,有裴繼安同郭保吉看中,一時也愣了一下。 沈念禾見他聽進去,忙又道:“另有一樁,來報的人也說,我也覺得她行蹤可疑,不知有什么圖謀,正待要細究,若是將人丟在一邊,卻不好查核?!?/br> 管事的與諸位護衛退到一旁,那周楚凝又被帶走,謝處耘很快已是將手從刀柄上挪開,此時干脆將那佩刀解了下來,扔在一旁的桌案上,一屁股坐得下來,搖頭道:“哪里有空理她,關起來便是,諒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樣來?!?/br> 第393章 三年 謝處耘從前行事已是罕有顧忌,此時跟著郭保吉,又在戰場經歷過大半年,更是天不怕地不怕。 郭保吉還要顧全大局,面前這一位卻是半點也懶得管顧的,沈念禾知道他性情,只好道:“京兆府與翔慶軍相距遠甚,沿途頗多險阻,她孤身一人,如何能安穩至此?” 她又補了幾處疑點,最后道:“此刻城中人多且雜,她能順利進城,多半有人相幫,若是能從中釣出一兩尾大魚,豈不是比白白將人關著費糧費米養起來好?屆時你得了這一樁功勞,也好去郭監司面前分說?!?/br> 謝處耘聽她一一解釋,面上卻是慢慢生出笑意來,道:“你這……莫不是憂心我不得義父看重?” 說到此處,卻也不管左右還有人侍立,笑著道:“等到今日事情傳開,想來你再不用做什么擔憂?!?/br> 他還待要說話,外頭卻有一人匆忙跑來,隔門行禮,急急道:“小少爺,主家那一處著急尋了你半日,讓傳一句話過來,說是有要緊事,請速速過去!” 謝處耘點了點頭,卻是不好再留,站起身來同沈念禾又說了兩句,就要往外走。 沈念禾聽他說話沒頭沒尾的,一時有些奇怪,只是不好細問,見桌上還留有一柄刀,忙上前取了要給他遞過去,送到其人面前。 謝處耘猶豫了一下,將那刀柄推開,頗為不自在地道:“我給你留著防身,你拿在手邊就是?!?/br> 語畢,也不等沈念禾回答,自行走了。 那刀足有兩尺長,半掌寬,雖然比起尋常刀口較為小巧,可究竟仍是長刀,沈念禾原來雙手捧著,此刻單手試了下重量,只覺得沉甸甸的,拔出刀刃一看,果然鋒利無匹,只在刀柄處綴了一條不長的紅穗。那紅穗不知何人所編,手藝略有粗糙,線頭穗條歪歪斜斜的。 謝處耘一走,管事就蹭進來問道:“那周姑娘正押在外頭……” 沈念禾知道他怕謝處耘將來要拿來是問,也不讓其為難,道:“這是相保寧君主的親妹,郡主此刻下落不明,此人卻也不能太過怠慢,給她掃出一間屋子住下便是,安排幾個有力氣又細致的人在旁照應?!?/br> 管事的前腳領命退下,鄭氏后腳就回了府。 她看起來頗有些失魂落魄,一進門,就將后頭跟著伺候的侍女打發出去,又親去把門關了,復才走得過來。 方才沈念禾設宴招待周楚凝,被她同謝處耘各自鬧了一場,還未來得及收拾桌子,湯湯水水都有些潑灑,鄭氏卻是渾然不覺,隨意撿張交椅坐了,拉過沈念禾道:“我才從外頭回來,見得你謝二哥……” 她將方才所見“龍石”同沈念禾描述一回,復又言及城中百姓各色言語,說到郭保吉同謝處耘騎馬而出,眾人山呼“萬歲”時,語音都有些發虛。 “念禾……你說這世上當真有天命?” 沈念禾見她魂不守舍,顯然已有成見,便道:“天命與否,也要看人力所為,嬸娘,我們手頭無兵無權,并無什么能做的,不過在一旁靜觀罷了?!?/br> 鄭氏低頭不語,良久,長吁一口氣,道:“我旁的也不求,只盼你們三個康康健健,平平安安——你裴三哥也不知去了哪里,每日只叫人捎信回來,這世道也亂,我這心,總歸放不下來?!?/br> 沈念禾同她勸了幾句,索性又將周楚凝來的事情說了出來。 鄭氏當即訝然,問道:“她怎么來得了?” “說是混在流民同商隊里頭,只是眼下一時也尋不到人去給她作證?!?/br> 兩人正說著話,鄭氏忽的“哎呦”一聲,忙不迭站起身來,扯著衣擺道:“怎么涼嗖嗖的?”再低頭一看,竟是自家坐在一灘被打翻的不知酒水還是茶水上頭而不自知,此刻半片后裳都濕了。 她回來這許久,半點感覺都沒有,可見方才何等失措,到得現在緩了過來才察覺,忙去后頭換了一身干凈的。 鄭氏自回房中,沈念禾這才讓人來收拾殘局,然而她還未退出,一名侍女卻是匆匆進門而來,慌忙道:“姑娘,府里護衛來回話,說是前次去盯著的那幾個人有些異動?!?/br> 上回與鄭氏出門吃飯,在那茶樓之中遇得有人言談奇怪,沈念禾便使人去盯著,后來雖是沒有什么回信,卻一直惦記著這事,此刻連忙著人進來回話。 來人也十分緊張,急忙將自己探到的情況說了。 原來當日席間說話的那年長者并非吹噓,果然家中有人在謝處耘麾下任職,還勉強算是個有名字的,聽得家人介紹,又看其人識文斷字,還算一手好賬,便向軍中引薦相投,不多時就入了軍。 進得軍中之后,不知此人如何運作,到得戶曹官手下負責后勤糧草、兵卒清點等事,表面上安安分分,實際上盜得不少軍情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