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
又秘囑了一回,再著人寫了口諭兩份,著那黃門官帶走。 除卻去翔慶軍的,又有去追赴往蓬萊島人的、南海諸島人的,長深山人的。 諸人一并領了差事,也不敢多問,各自走了。 等眾人一并退下,周弘殷一人獨坐案前,遠望天邊云霞初生朝陽,這才有了幾分自己尚在人世的感覺。 一邊的內侍見他好似清醒了些,忙上前道:“陛下,到得大朝會的時辰了?!?/br> 周弘殷皺眉道:“讓董伯星主持,若有事體,傳與我便是?!?/br> 那內侍只好應聲退下。 周弘殷轉頭再去看天,再無心思去管其他。 做了一輩子的皇帝,他早已胸有成竹,知道這國朝只會按著既定的樣子往下走,不管自己怎么應對,多半都是好不起來,卻也壞不下去的。 譬如眼下,郭保吉起兵,潭州、雅州跟著造反,看著局勢十分可怖,然而彼處真的能有什么氣候嗎? 只有翔慶有些麻煩,然而到底靠著西邊,一旦西人再犯,那郭保吉是打東邊還是打西邊? 打西邊,不用朝中去管,他自家就會被困死,打東邊,又會被天下人怎么看待——獨你要清君側,西人如何燒殺擄掠,難道就不理會了? 自己雖然這些年不甚理事,究竟是為難得的明君,那郭保吉不占大義,以臣之屬,竟敢行此反事,民間偶有一二稱贊,不過因為會打些仗而已。 他當年,難道不也是跟著馬上得的天下?從前用兵出神入化之時,郭保吉如何能比? 受天命的皇帝只能是自己,可打西賊,除韃虜的帥將之臣卻能有無數,即便今日這郭保吉不出來,異日也能有王保吉、張保吉,一介武夫而已,俯拾皆是,不過此人恰逢其時,渾如螢火之光,欲于當天皓日爭光,如何不貽笑大方,又如何要在意? 而朝中雖說時常遇災遇事,可往日哪一年不都是事,不過敷衍一年又一年罷了,左右疆域如此之大,總不可能耗不下去。 比起國朝,眼下最最重要的,其實還是龜茲雪蓮,蓬萊仙草,長深山rou靈芝,南海蓯蓉,尤其龜茲雪蓮,據聞可以使死人復生,病體康復,返老還童。 周弘殷不是不知道智松和尚做的丹藥有問題,也不是不知道自家吃了丹藥后,身體反應甚是奇怪,然而實實在在的,此人到了之后,自己的身體變好了許多。 從前吃朝中奉藥、醫官開的方子,全身難受,傷患之處仿佛自骨頭里透出來疼痛,著實難以自抑,又有肺腑之中撕裂一般,又是麻癢,有時酸澀,痛苦到了極致,有時連命都不想要了。 自家壽命自家的明白,如果按著這般勢頭發展下去,至多兩年,他便再無見天之日。 可有了智松大和尚,不管其人有什么意圖,獻上來的藥物之中又有什么毛病,自己身體實實在在舒服了許多,而且氣力、精神也越來越好。 正因知道其人有問題,卻也看得出此人真有幾分本事,周弘殷才要四處尋訪仙草、仙藥,一要用他,二也要防他。 周弘殷坐了片刻,看了看時辰,復又回得內殿當中,進了個用屏風攔出來的小隔間,尋得其中一個蒲團,脫了鞋襪、衣褲,就此盤膝坐下,手中捏了個訣,又吞服了一顆藥,赤條條與天地萬物相合,等到藥勁上頭,整個人不知不覺又重新進入了那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 半夢半醒之間,他仿佛當真成了仙一般,那輕飄飄,風揚揚的感覺,難以用語言描述。 比起旁的,自家的如若當真能得了仙草,這天下才有意義。 若有一日自己沒了,天下、百姓再如何,也盡是夢幻泡影露電,如同過眼云煙,殊無意義可言。 *** 內廷之中安安靜靜,天子自顧自沉浸在捏訣打坐的美妙滋味之中。 至于前頭文德殿里,雖然也一般安靜,那安靜之中卻是透出一二泰山于頂的壓抑來。 御史中丞董伯星主持大朝會,按著從前收攏百官折本,才過了片刻,半人高的簍子里已經裝得滿滿當當,只好又著人取了一個空簍子出來,哪知很快又放滿了。 他欲要宣布散朝,一句話還卡在喉嚨癢,御史臺的隊列之中,已是一人站得出來,出聲問道:“敢問中丞,陛下多日不朝,可是身體有恙?若是如此,當要宣奉藥進宮陛見診脈才是?!?/br> 董伯星面沉如水,面上看著仍舊是從前那個穩穩當當的御史中丞,心底里卻早已把周弘殷拖出來罵了一通娘。 今歲以來,朝中災患層出不窮,又接連有反兵。 從前的反事,不過些許少民,或是一二小州小軍鬧事而已,甚至不用大兵壓境,遇得簡單的,調些兵馬便能降服??山翊伪槐品吹哪耸枪<?,眾人嘴上少不得要罵一通逆賊,反子,可回得家中,設身處地,人心都是rou長的,誰人不唇亡齒寒,兔死狐悲。 如此大事,又遇得北邊興兵,潭州、雅州跟著造反,另有那江南西路,聽得郭保吉反了,那遭災的宣州數縣里頭,居然不去怪此人,還隱隱有災民動蕩之兆,若是不加理會,怕要成為燎原之勢。 屆時西、北、南邊,處處有事,尤其西邊,說一句難聽的,樞密院中,除卻老得連飯都吃不下兩碗的幾個老將,誰人對上郭保吉時,又敢自稱有勝算? 郭家在西北之地根深葉繁,此刻又有領慣的精兵在手,當真打起來,哪個敢去碰這個硬茬。 另有郭俊那個老匹夫,侄兒造反之前,麻溜地早早告病,眼下還臥病在床,今日說只剩一口氣,明日看了醫官,能坐起來吃藥,后天又藥石無效,偏偏就是無死,又能怎么辦? 而天子一向獨斷專行,年輕時已是十分聽不進人言,更何況此刻? 若是放在從前,遇得國朝之事,他畢竟作為御史中丞,多少能說幾句話,可而今那一位哪里是聽得進旁人言語的?如此剛愎自負,莫說他區區一人,便是搭上整個御史臺,對方也未必會理會。 你問我,我又問誰去?! 董伯星應道:“此處乃是大朝會,爾等若有勸誡之語,不妨具折上奏,我當轉遞陛下?!?/br> 那御史持笏拜道:“下官早在月前已然具折,只是所有折子都如同石沉大海,毫無動靜,下官而今不能見得天顏,只好問董中丞一句——政事堂里諸位上官可是有隔絕中外,挾天子以自重之意?!” 御史臺風聞奏事,如此言語,便是當面彈劾宰輔,董伯星且驚且氣,心底里卻是不由自主松了口氣,甚至看向那御史的眼神都和煦了不少。 驚是驚此人乃是自己手下,彈劾之前竟然絲毫端倪都未外露,氣是氣宮中如此形勢,有些眼力的都看得出來問題究竟出自何處,既是要出來博取清名,也不曉得朝著成日在福寧宮中打坐的那位正主去,反而撿他們這種軟柿子捏,一副只會抖小聰明的慫樣。 不過再一細想,被御史彈劾,哪怕是尋常宰輔也要引章避位,而他身為御史中丞,主管御史臺,被手下當面彈劾,更要避嫌。 而今朝堂之上,真真切切就是危如累卵,他年老體邁,早已不復當年,又因身居要害之位,不得不居中連結,更是危險,難得遇上這個機會,正好趁勢急流勇退。 董伯星持笏對著一旁站立的石啟賢道:“此番御史彈劾于我,為避嫌隙,我當作為退讓?!?/br> 一面說,一面往左邊讓開,果然作一副不肯再主持朝會的模樣。 董伯星面色沉凝,心中竊喜,可被點名接替為之的石啟賢卻是連勉強的神色都維持不住,竟是出列兩步,道:“御史彈劾之言,亦有論及政事堂中言語,我身在其列,當一并避讓才是,如何能行替代之法?!?/br> 語畢,竟是跟著董伯星往左邊站去。 石啟賢這一站,過了僅僅三四息的功夫,同平章事章乙林居然大步一邁,跟了過來,站在左邊的隊列之中。 得了他這一腳,其余人仿佛得了什么大赦似的,寥寥幾個呼吸之間,參知政事彭炯,樞密院副使鄧資寅,除卻政事堂中告病不朝的兩位,一個接一個,其余諸人居然也先后跟著站到了左邊,打眼望去,長長的兩列,按班而立。 要是說董伯星的退讓之舉乃是順理成章的話,石啟賢的行為,其實已經有些刻意,不過是虛以掩之罷了,至于政事堂中其余人等如此行事,更是如同撕破了外頭一張影影綽綽的皮,明晃晃告訴今日朝堂之上的百官,后宮當中,真真正正出了大事。 這事情之大,已是到了政事堂中所有朱紫高官們,連爭權奪利這般要緊的事情都肯放棄的地步。 第389章 求見 文德殿中百官狐疑驚駭,偏偏又無人敢直言發問,即便是方才出言當面彈劾的那一名新進御史,見此形狀也不免有些懵然。 然則他只是一愣,很快為之狂喜。 御史彈劾不惜身,固然也有為朝為國的想法,可私心里更多的是求名。 今次因為自己一言,整個政事堂都為之避讓,怕是不用等到下朝,自家名字已經能在京城的士人圈子里傳遍,再過幾日,當真要天下聞名了! 他咽了口唾沫,繼而大聲道:“敢問諸位相公,四月十二那日朝會之后,可有誰人有幸曾經得見太子?!” 這話說完,半晌都無人回應,殿中一片寂靜,他覺得十分不對勁,轉頭一看,無論左右、前后,人人望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古怪,有人面色嘲諷,有人卻是一副“終于來了”的釋然,更有人面露憐憫之色,連簡單的掩飾都懶得做,好似他已經是個死人,絲毫不用在意。 周承佑一病不起已經多日,上回借著太后壽辰,他現身了盞茶功夫,算是給文武百官安了安心,可自翔慶舉旗造反以來,就再也不見蹤影。 儲君是為一國之要,如此情形,難道滿朝官員,竟無一人發覺? 只是人人皆知天子不妥,均做觀望罷了。 石啟賢立在左邊的隊列當中,見得殿中情形,手心里終于滲出了黏黏的汗液。 被這樣一個不懂事的愣頭青將遮羞布掀開,著實有些諷刺。 然而政事堂中無人主持,個個避讓一邊,他在其中資歷最淺,倒還有話說,其余那些個數十年的持重老臣,明明都一只腳踏進棺材了,還如此怕死,倒是叫人看著好笑。 只是朝中如此動蕩,不知宮中那一位又會作何反應。 石啟賢雖然是天子一力簡拔,可看著如今勢態,著實也不愿助紂為虐。 一個是病體纏繞,寵信僧道之流垂垂老者,平日里刻恩寡義,一個是身體康健的盛年太子,一慣寬厚仁義,如何做選,還用想嗎? 自然要保太子而舍天子。 今日堂中之勢,表面上是政事堂的官員們都被一介黃毛御史逼得人人避位,實際上,卻是多日見不到太子,不知后宮情況的眾人對于天子周弘殷的表態。 ——太子究竟如何了? 國不可一日無儲君,否則社稷不穩。 是死是活,總得把人拉出來溜溜。 *** 文德殿中發生的事情,很快被傳入了后宮之中。 守在福寧宮外的黃門官聽得消息,也知道厲害,卻半點不敢相讓,只好攔著門道:“陛下尚在殿中,早前囑咐了不能擅入……” 來人急得團團轉,又不敢敲門,又不住轉頭去看文德殿的方向,一邊拿手擦著滿頭的汗,道:“都知大恩,行行好,前頭文武百官可全數在候著……” 那黃門官皺眉道:“便是董中丞不能主持,政事堂中個個也跟著避位,難道沒有一個禮官出來說話嗎?叫人先行散朝,總歸不難罷?” 來人急道:“禮官已經叫過好幾回,只是人人不肯散朝,俱要宰輔醫官一并入宮,給天子、太子診脈,確定沒有問題才肯走,可以責罰一人,難道要責罰一朝?便是責罰,也當……” 他話沒有說全,守門的黃門官卻是聽懂了。 此事罷了,或會罰俸,或會發貶,甚至也許有人會被免官,然而無論是怎么罰,都不是區區兩個左右立著的禮官能決定的,必要天子才能拍板。 此刻百官盡皆立于文德殿中,群聚不退,說一句難聽的,已是呈逼迫之勢,非得有天子、太子出面,才能彈壓一二,其余人便是把嗓子喊破,最多也就是給聽個響而已。 他想了想,卻是咬了咬牙,道:“那也得等著!” 一面說完,卻是忍不住偷偷轉頭瞥了一眼后頭的宮殿。 宮中知道實情的人并不少,他在福寧宮中伺候,自然不會不曉得莫說太子,便是皇后也已然被軟禁,沒有天子放話,誰人敢去請。 而陛下正在房中打坐,釋派坐禪,若是一不小心,弄出個走火入魔來,不但自家要被碎尸萬段、挫骨揚灰,便是九族也要給株連了。 文德殿中百官要站,那就隨他們站吧!比起這些個富貴官人的性命,當然還是天子同他自己的性命更為要緊! *** 周弘殷氣走周身三十六周天,感受到肺腑之中暖意散于頭腳,許久之后,才緩緩轉醒過來,轉頭去看漏刻,居然已經坐了整整一日。 他站起身來繞出屏風,踏出內殿,果然見得窗戶外頭已然灰蒙蒙的,竟是今天太陽為烏云所遮,天空早早就黑了。 一整天滴水未進,粒米未入,周弘殷居然不覺得餓,反而因為自食口中發甜的津液,腹中還有些飽足感,只是在內殿坐了太久,身上發熱,便打了鈴,吩咐來人道:“去將殿門開了?!?/br> 外頭早已守得頭發都要燒焦的黃門官終于快步進來,將文德殿中御史彈劾,政事堂一應官員全數避位的事情全數和盤托出,繼而跪在地上,惶恐道:“而今……諸位官人還在文德殿中等候?!?/br> 周弘殷臉上原本還全是放松之色,聽得這一番言語,卻是面色微變。 寅時的朝會,自家又不在,放在平日,最多拖到辰時就能散去,此刻已經酉時一刻,眾人依舊留在殿里,跟著不食不散,豈非做給自己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