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秦思蓬私下忍不住與同僚抱怨道:“從前看到書中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語,只覺得不過典故,誰曾想眼下親眼得見——看那裴繼安初來時風度、人物,還以為多厲害,又聽聞是下頭縣衙上來的,十分通曉做事,誰料得來了這許多日,甚事不做,每日不是在此處坐著翻看條例、宗卷,就是到那釀酒坊中干晃蕩?!?/br> 同僚便也跟著嘆道:“還以為做到郭監司那個位置,已是不同尋常武官,看人應當自有幾分本事,誰知而今舉薦了這一個上來,那裴繼安自家是不怕,雖說遲早要被左提舉打發出去,可他由吏轉官,早得了大造化,半點都不吃虧,唯有思蓬你倒了大霉——還不曉得提舉看到了,會要怎么怪責!” 又道:“不過他眼下是不做事,從前遇得肯做事的,一般也沒好到哪里去,上回來的那一個倒是架勢拉得風風火火的,最后還不是留下許多爛攤子——其實此事歸根到底,還是釀酒坊中事情太雜太亂,但凡理順了,也不至于這樣難?!?/br> 秦思蓬在司酒監也有幾年,自然也知道其中弊病,只道:“‘理順’二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又談何容易,釀酒坊中一年征召七八回民伕工匠,每回少則上千人,多則數千人,人一多,事就雜亂,況且釀酒本就是熟手才好做的,生手好容易熟悉些了,又到了役期,全數走了,自然越發難管?!?/br> 他時常被迫去接手,在釀酒坊中進進出出,倒也看出其中不少弊端來。 同僚就道:“幸而你自家手頭事情做得出挑,左提舉平日里也少不得你,不然怕是也要受到牽連——要是到得最后,提舉發現還是你這一處最合適,叫你去管釀酒坊……” 秦思蓬登時面色大變,只恨不得上前捂住此人的嘴,嚇道:“你莫胡說,當真有那一日,我也不要提舉開口,索性自己辭官罷了!” 他身在其中,最是知道釀酒坊多燙手,唯恐對方烏鴉嘴,當真說中了,一時兩股戰戰,連話都不愿再說了,當晚回家,甚至做了半夜噩夢。 轉眼就過了七八日,眼見到了左久廉下去各處酒坊巡察的日子,秦思蓬膽戰心驚,才到午時,就已經站坐不寧,生怕被叫去提舉公廳當中教訓一番,誰知等到下卯的時候,依舊不見吏員來叫,著人去一問,才曉得原來早間左久廉出門之后,就再不曾回來過。 秦思蓬放不下心,生怕回去又被叫來,干脆在衙署里頭待到半夜,確認沒事之后,才敢回府。 他提心吊膽了一日,晚上回家,匆匆就睡了,然則次日一早,一到公廳,就聽得里頭同僚們湊在一處,議論紛紛的。 “眼下茶商鬧事,不管究竟是誰人過錯,司茶監卻是脫不開干系……” “你還管那司茶監作甚?說不得什么時候野火就要燒到咱們司酒監身上了!眼下西邊用事,朝廷正是四處要用錢的時候,今次是司茶監的高提舉立功心切,急急跳出來,這才把麻煩搶了過去,他那一處出了岔子,鬧得這樣大,上頭哪里還敢強逼,少不得要從旁處找錢!” “不是還有鹽鐵司嗎?” “你做什么美夢呢?不過略改一改章法,茶商都敢鬧得如此大,若是去動鹽業,關乎百姓飲食生計,小心惹出禍事來,卻沒有茶商那么容易打發了!” 秦思蓬聽來聽去,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忍不住上前問道:“司茶監怎么了?” 旁人便詫異道:“昨天下衙的時候,你不曾見到潘樓街外頭茶商鬧事嗎?” 秦思蓬連連搖頭,道:“我以為提舉巡視過后要回來,便在此處等了許久才走,回去時街上并無幾個行人……” 他話才說完,頓時覺出幾分不對來。 大魏并無宵禁,潘樓街又是京城最為繁華之地,酒樓茶肆宴飲達旦,哪怕夜半三更,路上也是燈火通明的,昨夜他回去的時候才過子時,路上卻連行人都少,酒樓門口更無招徠客人的妓子酒娘,當時只顧著回家,并未多想,此時細細琢磨,才知奇怪。 對面便有人道:“昨日提舉才出門去,還未到得釀酒坊就被石參政叫過去了,多半是為了籌銀的事,聽聞鹽鐵司、司茶監同我們都被叫去了,直到下卯了也不見人回來,正因如此,潘樓街上鬧事時,恰逢司茶監的高提舉不在,最后才搞得這么大!” 邊上有人見秦思蓬錯愕的樣子,好心同他解釋道:“司茶監要推行榷貨務,為加賦稅,聽聞把今歲茶葉所產額度增加了三成還多,下頭茶商不肯聽服,由行首牽頭,上門要尋高提舉議事,誰曉得高提舉被石參政叫了去,司茶監里頭沒有敢做主的人,最后惹得茶商盡皆集聚在衙署外頭,又各自帶著仆從護衛,擋得道不能行……” 秦思蓬很快聽明白了,忍不住也擔憂起來,問道:“茶商鬧事,難道就聽由他們鬧去?榷貨務不建了?” 邊上那人便道:“之后不好說,眼下自然是不能再建的,茶商里頭若無得力的人在后頭說話,誰敢大白天的上潘樓街去堵司茶監的大門?不過今次司茶監確實有些太過膽大了,增益三成,茶農自然不可能往里頭倒貼,最后還是要茶商去付,怪不得他們要出來鬧事?!?/br> “你還有空去想什么茶商茶農的,先來想想自己罷!高提舉畢竟有平湖公主在后頭撐著,咱們這一處卻沒有什么皇親國戚幫忙……” 眾人正議論紛紛,忽然聽得門口一人咳嗽了一聲,連忙轉頭去看,卻見得一名吏員站在外頭,見得眾人看過來,急急便道:“提舉回來了,說要查問六十日里司酒監進益,請諸位官人快些過去罷!” 他點了幾個名字,被點到的人無不面色大變。 秦思蓬卻是松了口氣,他聽得被叫到的人,無一不是管酒水發賣的,曉得這是為了籌錢,這一攤事同自己并無干系,這回算是逃過一劫了。 果然被點到的幾個人自左久廉公廳出來之后,個個汗水涔涔,一回公廳就忙著去計算進益。 秦思蓬是管買撲的,負責協調賣酒權并各酒樓份額,此時也被圍了過來,同他要這個數,要那個數,又問如若想要八十日內增益兩成收入,有沒有什么辦法。 ——果然是朝廷缺錢,司茶監沒用,便找上司酒監來了。 買撲乃是他的本職,此時一忙起來,又要重新分派賦稅事,再兼消息才傳得出去,外頭酒樓子里就人人聞風而動,擔心要加稅,個個跑上門來找他問話,秦思蓬敷衍都來不及,自然就顧不得去看裴繼安那一邊了,只好暫時放在一邊。 *** 司酒監里亂作一團,卻同裴繼安并沒有什么關系。 他此時管的是釀酒坊,一時之間眾人還顧不上這一頭,都去盤算如何增補進項了,倒叫他偏安一隅,照舊行事。 裴繼安早出晚歸的,沈念禾自然看在眼里,便擇時問了問釀酒坊的情況。 她從前也是看過家中酒坊年供的,本就對數字十分敏感,此時聽得裴繼安一說,只覺得匪夷所思,登時以為對方記錯了數。 “三百石糧,就只能出這一點酒?” 裴繼安點了點頭,也覺得甚是離譜。 他從前在小酒坊中學徒,雖然村野之地,并無什么佳釀,卻也不至于像司酒監的釀酒坊一般,居然還會出濁酒。 本以為是酒方不同的問題,可他最近尋了不少外頭酒匠來問,眾人報上來的數目或多或少,卻俱都比釀酒坊中所得至少要多上三四成,而單獨去問釀酒坊中酒匠,就只能得些支支吾吾回話,沒有一個肯給確切數字。 沈念禾想了想,問道:“釀酒庫中封不封門的?平日里是怎么一個管法?” 又道:“我娘從前也開過酒坊,據說剛開始的時候出酒甚少,后來才發現有人在里頭偷賣偷運……” 第270章 查庫 一壇酒出多還是出少,并無定數,主家也不可能日日在酒坊里頭盯著,多半是托給下頭人去管。 一旦眾人勾結起來,哪怕每一壇酒偷偷傾倒出來那么三兩壺,天長日久,也是一筆大數,比起日常得的月例來,更要可觀。更有往酒里兌水、往好酒里摻雜劣酒的,想要從中得利,方法多不勝數。 裴繼安自己也看過小酒坊里酒匠、管事聯合起來設法漁利,便道:“釀造坊里頭雖說是不能隨進隨出,其實平日里人來人往,并不怎么多管,況且幾乎月月都要換役夫,庫房里人進進出出的,晚間也沒有守衛,就算被人動了手腳也不知道……” 他頓了頓,又笑道:“不妨事,我已是有法子了?!?/br> 沈念禾忍不住就擔心起來,道:“司茶監那一處才鬧了事,三哥若是管得厲害,釀造坊里頭會不會有人也跟著作亂?” 裴繼安笑了笑,道:“我只怕他們不做亂?!?/br> *** 釀酒坊的庫房里,徐管事與看庫正坐在邊廂處說話。 此時天空仍舊灰沉沉的,按理早該是閉庫的時候,可是釀酒坊的甲字庫里依舊燈火通明,每間庫房當中都圍了十來個人,眾人或推小車,或開封口,或汲取酒水,俱是忙個不停。 徐管事有些不滿,一邊看著外頭自己的人做事,一邊與看庫抱怨道:“明天就要啟壇了,你今天才肯放人進來,叫人急得手忙腳亂的,害我多抽了十幾個人才勉強夠用!” 看庫叫屈道:“這哪里是我的錯了?還不是你整日同我說要做得小心些!我看這新上任的裴官人日日都在庫房里頭待著,三天兩頭又喊這個師傅過去,又喊那個師傅過去,只怕是個懂行的,這才不敢妄動……” 徐管事冷笑道:“十幾歲的奶娃娃,還懂行?毛都沒長齊罷!我怕你這膽子已經給銀子喂大了,眼珠子倒是瞎得透透的!” 看庫自然不肯受這樣的嘲諷,連忙辯道:“他一來就要再封酒壇,又要自己安排人去封,封過之后,還要各處庫房換人守著,動作雖然不大,卻是把漏口處掐得死死的,叫我怎么敢放心!出了事,徐管事你拍拍屁股走人了,我這個管庫的,卻是要擔責的!” 徐管事懶得同他說這些廢話,等到東方魚肚白,庫房里頭的人都挑著重重的酒水出來了,才從袖子里摸了一塊金子出來,扔到兩人之間的桌案上,又打了個困倦的哈欠,道:“我先走了,明日啟庫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幫著遮掩一番就是?!?/br> 他口中說著,已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剩得那看庫將金子一收,忍不住就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罵道:“干吃不干!做得少,挑剔倒是多,沒有老子,你去哪里撈這一道財!遲早有一天噎不死你!” 罵了幾句,到底困得厲害,想著明日一早起來還有時間再檢查一回庫房,便去隔壁尋了床榻,倒頭就睡了。 看庫的五更天才躺下,感覺眼睛也沒瞇一會,就被人用力拍醒了。 “劉看庫!劉看庫??!”邊上人推搡著他急急叫道。 劉看庫迷迷糊糊睜開眼,見得對面站著的是個時常在自己面前奉承的雜役,再轉頭一看,還不到寅時三刻,登時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這才什么時辰,庫房都不曾開,你來同你爺爺搗什么亂!” 那雜役急忙道:“看庫,外頭裴官人來了!” 劉看庫驚得一咕嚕爬了起來,問道:“什么裴官人?這還不到時辰??!” 此時距離點卯還有一個多時辰,哪怕盛夏,天都沒能全亮。 想到這一處,劉看庫心中的緊張倒是放松了兩分,道:“你是不是蠢的!這還沒到時辰,雖是裴官人來,畢竟不能壞了規矩,請他先去廳中坐坐,等登了名我再給他開庫門……” 那雜役哭喪著臉道:“小的請了,他也沒理,只說先不進去,叫小的自己忙去……” 莫名其妙的,劉管庫心中就生出些驚慌來,連忙起身胡亂套了衣衫鞋子,趿拉著往外頭跑。 果然沒跑太久,就看到裴繼安同許多人站在甲字庫房外頭,不知同眾人在說些什么。 劉管庫連忙上得前去,匆匆行禮叫了一聲,又陪小心道:“官人今日來這樣早,怎的不提早叫人來同小人說一聲,眼下不到時辰,也不好開庫門,倒叫官人在此處干站著……” 又引著前頭正廳道:“官人不如到前頭坐坐吧……” 裴繼安搖了搖頭,道:“我同他們交代幾句,等分派好也約莫到時辰了?!?/br> 劉管庫心中暗暗叫苦。 按著從前啟庫的習慣,都是下午人才過來,司酒監管釀酒坊的公事去廳中坐著,等到數點出來了,聽了稟報,晃蕩一圈,簽了字便算了了一事,領著數目走人便是。 哪怕遇得有些自己過來盯著的,也斷沒有這么早,多是看幾個庫房,做個樣子走一圈,看看里頭酒水香不香,酒糟什么模樣就夠了,左右也不瞧不出什么東西來,此時來看,也要人領著解說才一知半解的。 正因如此,他經歷的多了就懶散慣了,也不把司酒監派遣過來的公事真正當回事——誰人一年換上八九個上峰后,還會把新上峰放在眼里? 只要人都被打發去正廳里坐著喝茶吃酒,他想怎么折騰就能怎么折騰,司酒監的庫房就同他家里的地窖一般。 然則這些經驗,遇上今日這一個裴官人來,似乎就有些不中用了。 ——就這般在庫房門口杵著,若是不進去,或是只進去逛一圈就出來,倒也沒什么,就怕他要進去仔細翻看,又當真會一點什么東西,一旦問起來,叫自己想要回答都不知道怎么答。 劉管庫低眉順眼地在一旁站著,耳朵聽著裴繼安同下頭役夫交代如何辦事,越聽身后冷汗就越冒,到得后頭,汗水涔涔,腳板底都快濕透了。 ——怎么是這樣一個查法???會不會查出什么東西來?? 第271章 查核 裴繼安分派得很細致,哪一組一共多少人,分別是誰,又負責哪一個酒窖,看管哪一個庫房,誰人去做秤量,誰人做記錄,誰人做復核,誰人監管,一一都已經提前做好了安排,乃至于進庫房查核的時候需要按照怎么樣的步驟,用什么樣的口徑來計算跟記錄,填的內容是什么格式,用多大尺寸的紙張,全數都已經做了規定。 今次過來驗看的役夫里識字的有限,他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居然從左近的西山書院臨時借調了一批才入學的學子來,學生們旁的什么也不用管,只計算、核對、記錄數據,此時一人上前領了一份用來登記的筆墨紙硯,又有謄抄好的章程,兩人歸屬于一組,很快就站進了隊列里。 劉管庫有心想去看看那章法上都是怎么寫,格式又長什么樣,只是生怕被裴繼安盯上,強忍著沒有上前。 果然樣樣分派好,同下頭役夫交代清楚之后,正正好到了可以啟庫的時辰。 裴繼安轉頭同劉管庫道:“取鑰匙來啟庫吧?!?/br> 他一邊說,一邊把司酒監的令牌拿了出來,又有加了印的公文。 劉管庫暗暗叫苦,欲要阻攔卻毫無立場,只好老老實實取了鑰匙來開門。 從前酒水啟庫查點都是choucha,最多小半個時辰,走個過場就結束了,可是今次裴繼安有備而來,足足抽用了數十人,從大清早查到傍晚,才將將把所有數字都謄寫下來。 等到下頭學子跟役夫俱是把差事辦完,一一出得釀酒坊,下頭人將數目匯總過來,裴繼安就把劉管事叫了過來。 他也不多說什么,將一本冊子往劉管事面前的桌案上一扔,問道:“七天前我才同司酒監的人一起來驗看,當時將不少酒壇一一做了標識,眼下過了七天,標記過的酒壇俱是再有中途啟封的痕跡,里頭酒水獲增或減,與原本標注的高度全不相同,相差甚大,乃至于酒水濃淡也全然不同,按監中規定,釀酒坊里不到啟封日,不到驗看日,所有酒水俱是不開啟,你管著釀酒坊,這幾日究竟發生了什么?” 劉管事早上就覺得這次估計要栽,只一直抱有僥幸心理,此時見得裴繼安把那文書摔在自己面前,連忙顫著手去撿了起來,翻開一看,果然里面寫得清清楚楚,某某日某某時辰在某某庫房開啟某號某壇酒水,其中酒線高幾尺幾寸,酒香多濃、酒濃多少,全數寫得清楚極了。 而就在那一豎字的旁邊,另有起了一列,說明某某月某某日,也就是今日,重新查驗釀酒坊中的酒水,與從前有什么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