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領路的雜役將他帶去了一間公廳外頭,等了約莫小一刻,里頭的門終于開了,一下子二十來號人一窩蜂從里頭魚貫涌了出來,個個都灰頭土臉的,噤若寒蟬,走起路都踮著腳尖似的,見得裴繼安站在外頭,等到走得遠了,才敢回頭去看。 不等人群散進,公廳中就傳出來一道人聲,道:“進來罷!” 語調冷淡生硬。 裴繼安應聲而入,一進門,就見得主座上一人高坐著,下頭擺了許多張交椅,那交椅縱橫交錯,排得整整齊齊的,紋絲不亂。 主座上的人五十上下,人瘦且高,面色黧黑而須長,看著干巴巴的,眉毛又黑又亂,看相貌就是個不近人情的。 裴繼安來前已經打聽過,知道這應當就是司酒監的都提舉,掌管一司之事,姓左,喚作左久廉,是以進得里頭,先上前行了一禮,道:“下官江南西路宣縣縣衙選舉官裴繼安,見過左提舉?!?/br> 他無論相貌、舉止,都挑不出半點毛病,要是論禮儀,放去太常禮院,都能作為例樣拿去教授皇嗣的,可落在那左久廉眼中,卻并無半點賞識之意,相反,等了好一會,才揮了揮手。 下頭十來張交椅,左久廉并不叫裴繼安坐,而是板著臉道:“你便是郭保吉舉薦的那一個吏員?” 他也不用裴繼安回話,已是自顧自地繼續道:“我不管你同那郭保吉是什么關系,又是怎么走通的門路的,我只告訴你,司酒監同旁的地方不一樣,不要以為外頭傳聞這一處是個肥缺,進來就能同碩鼠入糧倉一般,你這個差位,兩三個月就要換一輪人,進得來若是沒幾分本事,不用我送你走,你自家就想跑!” 又道:“我本來不想要你這種自縣衙里頭來的,行事油滑,自以為厲害,在里頭做了手腳也沒人知曉一般,我正告你,司酒監管天下酒事,論及酒稅,僅次鹽稅,比茶稅更高,去歲朝廷賦稅當中一成以上都來自我們這一處,如若你辦差不利,出了錯事,莫說郭保吉,便是郭樞密都保不住你!上回這個差職那一個,還是石參政舉薦的,而今一般去了瓊州撈貽貝珍珠?!?/br> 他冷言冷語,都沒給裴繼安回半句話,已是將他教訓了一通,等到口水都半干了,復才道:“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你有什么要問的,如若沒有,去下頭找秦思蓬,他會同你交接手頭差遣?!?/br> 裴繼安禮道:“下官沒有要問的?!?/br> 左久廉訓斥的話已經到嘴邊了,活生生被他這一句給堵了回去,卻是毫不猶豫,復又呵斥道:“你有問就問,不要此時說沒有不知道的,等到當真遇得事情,又變得樣樣不知道,屆時還要我給你收拾爛攤子!” 裴繼安應聲道:“下官知道了?!?/br> 他不亢不卑,臉上并無半點緊張之色,也沒有從前來人的殷勤,倒叫左久廉沒話可罵了,便道:“你且去領了自己的份內差,我隔三差五都會去巡視,遇得什么不妥當的,休要怪我不給面子!” 又揮一揮手,道:“走吧!” 裴繼安也不多留,當即就出得門去,遇得有路過的雜役,便問了一回路,很快被帶去了左廂房的一處公廳里頭。 廂房里頭擺了十來張桌椅,桌案上頭卻是擺滿了宗卷、文書,另有算盤,占地不大,當中卻人人都伏案忙碌,時不時還有吏員自外頭小跑著進來,叫一聲某某官人,氣喘吁吁沖到對方桌邊,或送什么資料,或傳什么話,里頭人也出出進進,沒個落定的樣子。 那雜役帶著裴繼安到得門口,便不進去了,只指著角落處的一名官員道:“那便是秦公事?!?/br> 裴繼安道了謝,在門口先敲了敲門,里頭卻無一人抬頭,也無人理他,便徑直去得角落處,問道:“可是秦思蓬秦公事?” 對方這才抬起頭來,見得裴繼安,猶有些狐疑,道:“我就是,你……” 裴繼安便道:“我姓裴,裴繼安,乃是新得了流內銓差遣來此接任,方才已去得左提舉處,他著我來……” 他話未說話,那秦思蓬已是大喜過望,道:“你便是宣州來的裴繼安罷!我可是等候你已久!” 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 這秦思蓬并未壓低聲音,公廳本來就不大,這樣一叫,滿屋子人都聽到了,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細細打量裴繼安,不過也只看了看,并無人過來打招呼,也沒有幾個說話的。 只有右邊邊上最近的一人笑道:“你可算來了,再不來,思蓬就要自請貶官去瓊州了!” 秦思蓬沖對方“呸”了一聲,道:“你只胡咧咧你的罷,你數算完了嗎?小心一會提舉叫你過去問話?!?/br> 那人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再不敢多話,連忙埋頭去看自己桌上擺的宗卷。 秦思蓬則是帶著裴繼安往前邊走,到得最門口的一個位子,道:“今日起你便坐在此處,一會我帶你去一下宗卷庫,把你那一份事情簡單說一說,下午我騰出手來,帶你去一趟釀酒坊,讓你認一認你下頭的酒管事?!?/br> 他簡單同裴繼安說了說幾時點卯,幾時下卯,這個差遣平日里一般都要做些什么,最后才道:“你接的差事也十分要緊,左提舉三不五時就會去巡視一番……你平日里喝酒不喝?” 裴繼安搖了搖頭。 秦思蓬嘆了口氣,道:“那就麻煩了,你不喝酒,怕是嘗不出酒好酒壞……” 又道:“你前頭走那一個,就是因為酒坊里頭拿劣酒來做哄騙,他沒有發現,最后送去內庫時給打回來了……” *** 裴繼安在此處交接不停,沈念禾則是同鄭氏一起去潘樓街上新買的宅子里布置安排。 鄭氏見有了新宅子,倒是十分上心,拿著圖紙安排了半日,只覺得侄兒必須得有個書房,又覺得念禾平日里愛算愛寫的,也當要個書房,可兩人如若都有了書房,各自在各自的房中,本來得閑的時間就少,如此一來,相處的機會更少了,是以猶豫了半日。 等到安排住處的時候,她又想叫沈念禾同裴繼安兩個挨著住,又覺得畢竟有些不妥,雖然還未定親,距離定親其實時間并不太遠了,便越想越拿不定主意。 她不但做布置慢,買東西更是慢,看這個也喜歡,看那個也不錯,對著盤盤盞盞都能看出半天來。 沈念禾對這些外用的東西并不怎么在意,只要不花里胡哨,就能接受,看著鄭氏猶猶豫豫的樣子,倒是十分有趣,也不催她,由她細選。 第267章 勸說 沈念禾雇了幾個勞力并健婦幫著清掃,又指揮排布,上梁下園,果然等這一處樣樣都做得七七八八了,鄭氏也才挑出鍋碗瓢盆,仍在糾結盤盞當中。 她打發走了眾人,看著鄭氏如此模樣,甚是好笑,道:“嬸娘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都買了?左右也就多個兩三套而已……” 鄭氏唉聲嘆氣,道:“買了這樣,又要那樣,雖然不缺這一兩貫錢,畢竟得隴望蜀,紂為象箸,你三哥眼下才入京就買了潘樓街的宅子,本來裴家就惹眼得很,此時更要看著節儉為上,等他官職上去了,我才敢略微敞開用錢……” 又嘆道:“錦衣夜行,莫過如是,甚時你三哥才能升官,叫我好歹也能雇兩個好用的廚娘!” 一臉的翹首以盼。 沈念禾聽得直笑,道:“不過三兩套盤盞,宅子都買了,還差這一點?咱們少放些字畫裝飾就是,再說,三哥才入京,也沒幾個人會上門來?!?/br> 鄭氏本來就意動得很,不用沈念禾說什么,自己就能猶豫大半天,更何況得了她這幾句勸,當即就再不遲疑,將看上的都買了回來,盤盞杯盆,把廂房里堆了一半。 總共也沒花多少銀錢,可回去的路上,鄭氏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走路時都帶著風,還不忘同沈念禾道:“我自小就喜歡這些杯杯盞盞的,就著個好看的碗,飯都能多吃幾口……” 沈念禾就笑她道:“那今次買了這許多,嬸娘豈不是要多吃幾十上百口?” 兩人說說笑笑,回得客棧,只是才一進門,就見門口守了一名仆從打扮的老婦,那老婦身邊帶著兩個小丫頭,見得鄭氏,忽然開口叫道:“采娘子……” 鄭氏站定看了過去,見得對方容貌,頓露詫異之色。 那婦人便道:“我家夫人正在此處……” 鄭氏面露警醒之色,道:“繼安現下不在……” 那婦人忙道:“不是找大公子,夫人今次是來找你的?!?/br> 又道:“多年不見,夫人有許多話想同采娘子說?!?/br> 鄭氏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轉身卻叫了一聲沈念禾,道:“今日忙了一天,你且回去歇一歇?!?/br> 那婦人忙又道:“這一位可是沈姑娘,夫人也想見一見哩!” 這一回不用沈念禾自己答話,鄭氏就皺著眉道:“念禾忙了一日,眼下沒空去見客,有什么事情同我說就是?!?/br> 轉頭又攆沈念禾道:“還不快回去?!?/br> 等到見得人走了,鄭氏才跟著那婦人進了后頭的包廂。 林氏早在里頭久候,一見鄭氏,眼淚就同珍珠一般往下掉,卻又強拿帕子擦了,上前迎得鄭氏,道:“采娘……這些年,我兒辛苦你照料了……” 只這一句話里頭“我兒”二字,就聽得鄭氏心頭酸苦滋味翻滾不迭,雖然她與裴繼安嬸侄二人未必是做嬸娘的照顧侄兒,多的是侄兒照顧嬸娘,她也不是為圖回報,才如此守節,可聽得林氏這兩句話,不知為何,總噎得難受,有種十來年間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感覺。 她勉強笑道:“都是至親,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說法,多虧三哥,這些年里我才能如此輕省?!?/br> 又問道:“我聽得說傅侍郎為人很好,為官也順,你后頭同他得了一個好字,那一兒一女,不知眼下多大了?” 林氏這才露出幾分真心笑來,同她說了幾句家長里短的閑話,又說了些兒女小事,最后道:“下回得了空,你也來看看那兩個小的?!?/br> 兩人坐了片刻,茶過兩盞,林氏這便問道:“上回見得我兒身邊有個姑娘家,卻不知是什么來歷,看年歲,似乎還未及笄?!?/br> 鄭氏頓了頓,到底還是把沈念禾的事情說了,卻沒說對方是取了沈輕云的書信來下嫁的,只說到得宣縣之后,自己見這一個小姑娘性情好,相貌惹人憐愛,又兼侄兒又喜歡,就做主想要給兩人說親。 林氏原還沒什么,可聽得沈念禾的家世背景后,面上的表情一點點凝重起來,嚴肅地道:“采娘,你好糊涂!” 她語氣痛心疾首,仿佛鄭氏犯了什么大錯一般,道:“從前老七的事情鬧得太大,本來宮中就已經十分不滿,今次繼安雖然得官,依舊是戰戰兢兢的,也不曉得上頭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追究還是不追擊,如此危急存亡之時,怎么還能給他說這樣一樁親?” 林氏嘆一口氣,道:“我曉得你是為了孩子好,也想遂了他的心愿,由他挑喜歡的,可今不比昔,繼安一向懂事,也曉得眼下不是松懈的時候,莫說沈輕云翔慶事未了,便是了了,從前馮蕉還是滿頭包,上頭一旦生了芥蒂,怎可能輕易放下?” 她說著說著,把自己說得越發焦慮起來,問道:“這婚事不曾定下吧?” 鄭氏皺著眉道:“繼安一向主意抓得正,他既是喜歡,我說不出一個不字,念禾為人極好,兩個小孩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你人都不曾見過,就這般說不行,是不是太過武斷了?” 又道:“宮中當真不肯放過我裴家,便是娶頭母豬回來,也不會就此罷休,既如此,何苦還要去理他,左右都得不到什么好,還不如按著自己的喜好來?!?/br> 兩人爭執一回,鄭氏火氣也上來了,一時口不擇言,道:“你外嫁這十幾年,何時管過家里頭這一個,此時倒是有臉來管事?我把話撂在這里——晚了!” 林氏神情一怔,卻是嘆道:“采娘,我曉得你怪我,那一個小的雖然不說,心里必定也埋怨我,這事沒有什么好反駁的,只是我兒畢竟是我肚子里出來的rou,我不會不為他盤算,這一個沈家的姑娘,當真娶不得……” 她道:“你嘴上雖然不肯承認,心中必定也知道我說的有道理,我說的話在繼安那一處不比你的有分量,等他來了,你多少也幫著勸說一回,二十出頭的男兒,大把好女子可娶,如何要這樣著急就將自己綁縛???倒不如等他官身漸大,再做盤算……” 又問道:“聽得說他今日去司酒監了,那實在是個萬里挑一的好差遣,多少人鉚足了勁都鉆不進去,難得有此一塊踏板,只要后頭好好搭一把手,說不得什么時候就一飛沖天了……” 鄭氏皺著眉頭,十分想要把她打斷,雖曉得對方說的沒錯,卻惱火得很,恨不得把人給攆出去。 正說著,卻聽外頭有人輕輕敲了一下門,繼而將門推開,走得進來,道:“沖不沖天不曉得,只是我的婚事,我自家曉得同嬸娘商量著來定,多謝夫人掛心了?!?/br> 來人一身公服,腰背筆挺,正是從公廳回來的裴繼安。 他說完話,卻是轉向鄭氏道:“嬸娘忙了一日,回去歇一歇罷,若有什么事,我后頭曉得尋你來問?!?/br> 鄭氏見得侄兒來,簡直喜出望外,恰如瞌睡遇上了枕頭。 她或許會擔心裴繼安見了生母,母子連心,被對方帶著走,可卻從未擔心過這個侄兒為了生母一句話,便要換個心上人。 要知道裴家旁的都缺,最不缺一心一意的種,侄兒更是認定了就不會變的個性,幾乎隔三差五都要來同自己商議日子,恨不得隔天就能定親成親,日日都擔心出什么變故,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況且在家中鄭氏一慣只打點雜務家事,但凡遇得什么要說話決定的時候,從來都是裴繼安出面,從前他才不過十歲的時候都是這般,更何況如今已經長大成人立業。 她也不賴著,當即就退了出去。 鄭氏對林氏時,說話心虛,就有幾分外厲內苒,而裴繼安對著生母,卻是恭恭敬敬,并無多少親近。 他拿慣了主意,說起話來就很有些不容置疑的意思,道:“婚姻之事,自有家中長輩做主,我曉得夫人乃是關心,卻也不必多想,將來前程我自有打算,并非妻族所能定奪?!?/br> 許多話林氏可以同鄭氏說,并不可以與兒子說。 她知道兩人分別多年,仍舊生疏,此時與對方生出嫌隙,以后如何彌補都很難得回,倒不如設法慢慢將關系養回來了,再做勸導,況且方才已是從鄭氏口中得知沈念禾尚未及笄,兩人即便要定親,少說也是一年半載之后的事情了,還來得阻止,不至于那般著急,是以當即笑道:“是我多慮了,既是你喜歡,想來必定是個極好的女兒家?!?/br> 又夸贊了沈念禾幾句,道:“那日在潘樓街上見了,果然姿容俊俏,不愧是沈家女兒……” 她夸完沈念禾,復才道:“我聽得說你才買了宅子,卻不曉得手頭湊不湊的?” 一面說,一面取了一個荷包出來,遞給裴繼安,道:“我本想上門去幫你打點打點,只畢竟還有些不方便,為娘的旁的不行,只好給一點俗物做心意……” 裴繼安輕輕將那荷包推回,道:“我從前行商,也攢下一些金銀,裴家還剩得一點積攢,你也曉得,并不至于到得這個境地?!?/br> 林氏聽得裴繼安說自己從前行商,不由得面露不忍之色。 她雖然對兒子從前事情略有耳聞,畢竟多年跟著丈夫南北為官,雜務繁多,又兼后頭生了一兒一女,前頭還有繼子繼女要管,自然就分不出多少心思去顧前頭這一個,此時真正對上裴繼安,又聽他言語,復才真正心中大慟,只勉強把難過壓下,嘆道:“你到底……還是不肯受我的心……” 裴繼安從來是個極體貼的性子,此時卻半點不做安慰,也不做解釋,過了好一會,才道:“眼下兩家同在京中,如若得閑,自有來往的機會,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