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沒有人會不高興被人偏心。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來,道:“再如何也是戶部侍郎家,白日間你也聽那中人說了,他家長子年紀輕輕就已經進士及第,外放做官幾年,眼下回京,進得司茶監,乃是一飛沖天的架勢?!?/br> 沈念禾撇嘴道:“若給三哥下場,輕輕松松就能壓他一頭!何況科考出身的,同實干出身的,哪里能相提并論!” 又道:“算他運氣好,不是同三哥一處衙門,若給他進了司酒監,兩相同一差遣,才會知道什么是厲害!” 裴繼安不知不覺又被帶得笑了起來。 他出身不同旁人,家族不但不是助力,反而還是尋常人無法想象的拖累,雖然自知己才,可遇得旁人順風順水時,畢竟年輕,難免還是會生出幾分不平之心來。 眼下見得沈念禾這般向著自己,那不平的心思卻是慢慢淡去,只覺得心房里暖洋洋的,笑道:“你這樣心眼偏著長,都要歪到我身上來了?!?/br> 沈念禾抿嘴道:“我卻不是胡說,正乃實話!” 她見裴繼安看起來已經不似方才沉悶,而是輕松了不少,又聽得說要自己叫林氏“夫人”,顯然兩人聊得不是很愉快,心疼之余,忍不住就悄悄地道:“一會嬸娘來了,三哥也哄她一哄?!?/br> 又把恰才鄭氏不自在的樣子說了。 “想是怕你將來只要跟著親娘,再不肯跟著她,一直都坐立不安的,方才我看她把茶葉都吃進去了,那茶沖了七八道,同白水一樣,水也冷了,竟是一句話也不說,什么都嘗不出來的樣子,隔不得多久就要問我一回,說‘你三哥怎么去了那么久’?!?/br> 她這話不單是叫裴繼安哄鄭氏,其實也是暗暗拿鄭氏來哄裴繼安。 嬸侄兩個多年相依,互相照拂,雖不是母子,卻同親生母子也無甚差別。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未必也不是補償。 果然聽得鄭氏如此反應,裴繼安整個人的坐姿都更放松了幾分,笑道:“我曉得了?!?/br> 他一平靜下來,腦子就開始動了起來,問道:“方才那傅家的女兒是不是欺負你了?” 沈念禾搖頭道:“嬸娘在邊上呢,況且我又不是好欺負的?!?/br> 裴繼安并不太信。 他總覺得沈念禾性子太柔,軟乎乎的,誰人都可以上前捏一捏,一旦自己不看著點,就會被外人欺負了去。 尤其從前郭安南的事情,叫他此時想起來還有些不高興——幫那一星半點的東西,都提不上什么臺面,面前人還時時想著,被人拿捏了都不知道。 不過此時兩人正好好說著話,裴繼安也不打算哪壺不開提哪壺,只道:“將來她再來找也好,其余人家來找也罷,你不要理會就是,若有什么要緊不要緊的,只推到我身上?!?/br> 然而這話聽到沈念禾耳朵里,卻也一般不敢茍同,她暗想:說得好似你整日閑著沒事干一般,聽聞那司酒監里頭一團亂麻,也不曉得進去是個什么樣子,哪里有空來管這等小事。 又暗暗撇嘴:推到你身上才吃虧哩! 她忍不住就想到自己才到不久,這裴三哥就把自家體己拿出來做零用錢漫天灑的樣子,又想到白日間買宅子,兩邊明明六禮都沒有走,八字也沒一撇,他就已經急吼吼地掏了大半的金子,還把宅子落到了自己名下的事情。另又有把謝處耘當親弟弟養。 這樣好說話的一個,遇得公事倒是公正分明得很,遇得私事,對方又溫言軟語幾句,說不得就被占了便宜去。 然則心中想了許多,到得嘴邊,沈念禾卻也只笑笑道:“下回再遇得,我叫她來找三哥說話?!?/br> 兩人一人站著,一人坐著,挨得極近,方才說事的時候還不覺得,此時事情說完,外頭日落西山,光線更暗,又因門窗都關著,里頭氣氛卻漸漸變了。 沈念禾這才發覺,裴繼安還握著自己的手腕。 隔著一層衣料,倒是沒有肌膚相接,只他體溫更高,沈念禾的體溫卻略低,手、腕相觸的地方微微發燙,叫她呼吸都快了兩分。 裴繼安想來也察覺到了,呼吸聲也變得急促起來,卻不肯放開她的手,也不肯說話,只坐在低處,仰頭看她。 沈念禾站著,看他在自己面前坐著,尤其此時天色漸黑,越發顯出雙目炯炯發亮,又是又低處看上來,竟是有兩分孤弱之態。 半晌,裴繼安才輕聲道:“你來找我,又向著我,我心里喜歡極了?!?/br> 他說完這話,也不敢往前靠,只把沈念禾的手握著慢慢貼到自己臉上,不再說旁的,只看著她笑。 裴繼安相貌生得極正,五官也都端正無比,無論單看,還是遠看,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只他少年老成,自小就獨挑家門,也許是有意,也許是成了自然,習慣性就端著臉,哪怕笑也只是淡淡的笑,叫人看著往往只會覺得此人沉穩踏實,卻不會去留意旁的。 可此時他那笑仿佛笑進了眼底似的,整個人的眼睛都發著光,襯得臉上的五官都生動起來,明明屋子里已經半黑,竟是還顧盼生輝一般,實在俊逸非凡。 尤其他雙目含情,柔情似水的模樣,耳朵還泛著紅,叫沈念禾也不由得跟著雙頰緋紅,幾乎忘了身在何處。 裴繼安頭一回談情,什么都不懂,只想挨得心上人更近。 盛夏之時,他身上炙熱,面上也發熱,沈念禾低聲道:“三哥,我手心都是汗,捂得你臉都熱了?!?/br> 裴繼安這才不舍得地把她的手放了下來,也不舍得放開,只往前坐了坐,又把她的手拿雙手輕輕握在手里,又看著她笑,柔聲道:“等你及笄就走六禮好不好?” 沈念禾就抿嘴笑,道:“嬸娘說要等來年,過了正月才有合適的日子……” 裴繼安的心都要急得飛起來了,聽得她這么說,仿佛被霜打的花骨朵一般,臉上表情都蔫了下去,只也不知道要說什么,不高興地道:“還有那么多天,難道一個好日子都找不到?” 他只覺得兩個人過得好不好,哪里看什么日子,可到底又覺得什么都要最好,日子也要最好,是以只好老老實實把那念頭按了回去,嘆道:“就想成個親罷了,旁的也不想,怎么就這么難?!?/br> 沈念禾忍不住笑道:“你同嬸娘說去……” 她說到此處,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臉色一變,急忙道:“嬸娘說要走開片刻,卻不曉得此時回來了不曾!” 因想著鄭氏正由林氏的事情心中不安,要是眼下方便回來,卻見侄兒不見了,自己也不見了,一時半會又找不到人,還不知道會怎么想。 她忙拉著裴繼安站了起來,快步在前頭帶路,推門而出,就要去找鄭氏,誰知門一開,還沒往外跨,卻幾步開外,鄭氏正急急往后退,見得他二人出來,被逮個正著,只好連忙佯裝無事地站定了,道:“正要去找你們,人都哪里去了?” 又強忍著才沒有笑出來,轉頭同沈念禾道:“見得你三哥,也不曉得來同我說一聲,叫我一通好找!” 還在此處賊喊捉賊,反咬一口起來了。 *** 且不說客棧當中三人聚在一起說話,曹門大街的傅家里頭,卻是氣壓低沉。 林氏當時匆匆上前攔了傅蓮菡,到底沒有趕上,被她走了,后頭回得府上,知道再瞞不下去,只好同她把事情說了一回,又道:“因裴家事情未消,不想叫外頭人看到了惹事,便想著私下見一面……” 又道歉道:“誰料想被你遇見,卻是嚇了你一跳?!?/br> 傅蓮菡當面沒有說什么,轉頭卻是去尋自己大哥傅令明把事情說了,又道:“明明已經嫁進咱們家里頭,早同前頭事情一刀兩斷,怎么還這般牽扯不休?那裴家從前鬧得那樣大,連我都有所耳聞,被旁人曉得我家同他扯上干系,會不會帶累你同爹爹?” 傅令明進京已經有一段時日,多少對朝中形勢有所耳聞,道:“裴家倒不像從前一樣,畢竟當年人都死絕了,剩一個小輩,想來即便有不妥,也不至于惹出大事?!?/br> 他對林氏同親生兒子來往的事情,也不怎么擔心,還安慰meimei道:“兒女都生了,爹也是個明白人,也把得住家,她聰明得很,不會為了個從前的兒子做什么傻事,你不必太過擔心,估計只是見一面,將來不會有什么來往?!?/br> 傅蓮菡原本看裴繼安長相還很是喜歡,此時聽得他的來歷同身世,又是可惜,又是嫌棄,道:“最好那樣,只怕將來要拿咱們家的人脈給她那裴家的兒子搭線,那才叫人惱火!” 傅令明笑道:“當真是個能起來的,就是給他扶一把又如何?他得了我們家的好,又有個親娘在此處,親娘還生了弟弟同meimei,將來自然曉得過來報恩——裴家雖說落魄,到底是世代士族,很有些大族人脈,說不得什么時候就能用得上,只要不用費太大的力氣,倒是很值得幫著說兩句話?!?/br> 傅蓮菡冷哼一聲,道:“我總看不順眼的?!?/br> 她今日跑了一天,十分不順,本想回來的時候宅子已經買好了,正好跟長兄請功,誰曉得再出門去一趟,反而在沈念禾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此時越想越氣,忍不住就把沈念禾說的“過分”話在哥哥面前學了一遍,道:“那裴家女兒好生討厭!她也不看看自己是誰,竟然還膽敢教訓起我來了!” 第262章 對比 這等姑娘間置氣的笑話,傅令明聽得meimei學出來,本來還笑著,后頭卻是越聽笑容越收,最后道:“她說的很有幾分道理,你平日里脾氣是有些大,也不看外頭是什么場合就這般由著性子來,爹才要回京,我也方才得了差遣,要是給那等臺中御史聽說了,拿來一參,而今戶部尚書不是個好相與的,萬一惹出不好來,卻是麻煩?!?/br> 又道:“不過一處宅子,實在不行,換個地方就是,何苦要同家上不得臺面的爭得急赤白臉?!?/br> 傅蓮菡今次全是為了幾個哥哥著想,誰知道出了力,在外頭受了氣,回來還要受長兄的埋怨,一時之間,只覺得天都塌了,眼淚立時就流了下來,惱道:“什么叫我脾氣大?大哥,你究竟胳膊肘要朝哪里拐!她蠻橫無理就算了,你怎么也這樣不講道理!” 傅令明見得meimei哭,哪里還敢說什么,連忙指天發誓道歉,又自認錯了,再把沈念禾從里到外挑了無數毛病,過了好半晌,才把meimei哄好。 只他回去的時候,臉上卻有些不太好看。 果然女子教養還是要親娘。 林氏這個繼母出身再好,管起原配所出的繼女來,也只是面上得那一兩分甜味,其實半點不上心,倒把人養成這樣不好的脾氣。 倒是那裴家的姑娘醒目得很,果然自小吃苦的同自小享福的并不相同,很知道審時度勢,也有眼光。 *** 林氏沒有主動同繼長子說裴繼安的事,傅令明就當做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潘樓街的宅邸沒有買到,著實叫他有些頭疼,最后只好在曹門大街前頭的地方又買了一處房舍,尋個理由,帶著兩個弟弟搬了出去。 林氏雖然不太愿意,卻也只好每日交代人去看著,自己時不時跟著過去照料一番,本也不敢拒絕,更何況眼下正當理虧,更沒有二話。 傅令明去了沒多久,就借口meimei已經及笄,說不得什么時候就要說人家,正要學掌中饋,把傅蓮菡同另一個庶妹接了過去,只說讓她用新宅子里的庶務來練手。 如此一來,原配所出的四個子女,并一個小妾生的庶女,就同林氏這個續弦并她生的一子一女徹底分了開來。 這個動作實在太過明顯,哪怕林氏沒做什么,叫外頭人看了也會覺得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容不下原來已經成年的子女,少不得就引起幾分議論。 林家雖然根基不在京城,卻仍有些兩家舊交,那等老人聽聞了消息,知道不妥,就特地上門去勸林氏,道:“從來半路夫妻難做,傅侍郎是個難得的,雖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可旁人冷眼看來,你這一個新人卻實實在在勝過舊人,他先頭子女都爭氣,你看那個老大令明,年紀輕輕已經轉官入京,將來不知多大的造化,另有兩個兒子也要下場,說不得就又是兩個進士?!?/br> “你什么都不管,白撿三個進士兒子,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凡事要往好處想!況且你一兒一女,將來成材時正好遇得幾個兄長混出頭臉來,一提一攜,豈不比自己一個人辛苦好?家族家族,同氣連枝,只有兄弟齊心,才能真正做得好,這才是大氣之道,何必要把人逼出門去?” 又勸道:“為人要大度些,吃得了苦,才能享得了福,不能總想著一人獨霸,須知你還是個后來人,你覺得自己前頭的好,安知你而今那個不覺得也是他前頭的好?” 林氏只好辯解說今次不是自己逼的,而是傅令明自家為了方便搬出去,又想著兩個弟弟將要下場,要離他近些才好教導——畢竟他才高中沒幾年,對考官、考題都仍舊熟悉得很,又是親眼見得兩個弟弟長大,有時候比起先生來,都要更為曉得怎么教習。 來人就嘆道:“你一向是個聰明的,怎么此時倒犯了傻?兩個弟弟搬過去就算了,怎么把兩個meimei也帶走了?便是我信你,也要旁人肯信你才是……” 林氏哪里會不知道其中厲害,卻也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 傅令明一向對她畢恭畢敬,可主意拿得十分大。后娘難做,輕不得,重不得,她也不好多話,只能出門應酬時裝作不經意澄清了幾次,至于外頭人究竟信不信,又肯信多少,卻是也管不了了。 *** 傅令明倒不是有意要為難繼母,他只是沒有為她考慮而已。 才生出往外搬這個念頭的時候,他就知道肯定會叫外人多有揣測,可比起大家一派和氣,只有他不舒服,傅令明更愿意叫自己舒服,至于林氏舒不舒服,卻是懶得顧那許多了。 他帶著兩個弟弟讀了幾天書,又在邊上看著meimei,沒多久,就到了去流內銓領告身并差遣的日子,當日換了一身官服,整理儀容,雖是流內銓離得甚近,然則為了體面,到底還是騎馬去的。 等到了流內銓門外,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后頭跟著的小廝,傅令明才要往里頭走,卻是見得邊上站了一男一女,那男子正同女子道:“此處便是流內銓,往東走,那紅頂的就司酒監,再過去綠頂的是司茶監,你平日里有事無事可以過來逛逛,這邊也有幾個園子,另有幾個瓦子,都清凈得很,瓦子也不太吵?!?/br> 那女子接過男子手中的韁繩,笑盈盈道:“曉得了,三哥快進去罷,小心誤了時辰?!?/br> 兩人男俊女俏,俱是姿容出色,氣度非凡,尤其那女子說話時帶了一點尾音,聽著又軟又甜。 傅令明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暗想:這又是哪一家冒出來的兄妹,如此人品,怎么從前沒有聽說過? 畢竟是在外邊,又是生人,他也不好多看,掃過裴繼安的時候,還同他打了個照面,便點頭示意了一下。 對方同他笑了笑,也點了點頭,做回應的模樣。 兩邊錯身而過。 他的差遣早已定了,又是戶部侍郎的兒子,一進得流內銓,里頭就有吏員匆忙迎了上來,陪笑道:“傅官人來了!上官早早交代過小的一定要在此處候著!算得應當是今天,幸好沒錯過!” 傅令明矜持地沖他頷了頷首,當先走了進去。 流內銓的門房處全是外地詣闕的官員,或是才得官在此候缺的新進,不少等了一兩個月,甚至還有等了三五個月的,從來無人搭理,此時見他一來就被接了進去,當時還不敢說什么,等人走了,忍不住躁動起來,發出許多嘈雜聲音。 “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