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他們一個不肯出頭,一個出了頭總被人無視——有時候**其實并不比州縣衙門的小吏好對付到哪里去,只是郭保吉一派初來乍到,又不似從前有武力作為依仗,被人拿規程什么的往面前一放,雖是覺得不對,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只好就這般被打發了。 裴繼安眼神一亮。 他忽然發現自己還是有些被舊日的習慣給桎梏住了。 畢竟在彭莽手下做了兩年多,早習慣了上頭那一個什么都幫不上忙,凡事都得自己做主,一下子想轉不過來,竟是忘了郭保吉不同彭莽,畢竟有權在手,也頗有本事。 本來民伕住宿、糧秣之事,他早有了腹稿,只他雖是真正做事的,卻連個官身都沒有,縱然能挾監司之威以為震懾,到底名不正言不順,想要在另兩縣縣衙里頭說話,更多的還是要靠往日人情。 眼下既然郭保吉肯來,還要在此處常駐,又一副滿腔雞血無處噴射的樣子,想來只要利用得好,應當可以不用自己的人情了。 說起這個,沈念禾又想起另一樁事情來。 她道:“我匯總大家測算出來的結果,新建的圩田必定會有旱田,一旦遇得五十年一發的大澇,必定也會有被淹的農田,后者不能避免,前者卻不知要怎么分派?!?/br> 修造圩田的時候,不可能樣樣都做到極致。 宣州人多地少,如果本可以新得一塊田地,然則這田地五十年當中可能會被淹個三、四年,就因這不確定的三四年,最后不做開辟,實在太過浪費。 而修造好堤壩之后,另也會設多處水柜,清池縣還好,郭保吉既然能把兒子安排過去,就說明在哪縣中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至于建平縣,卻是半點不肯出力。 不但衙門不肯征發民伕,也不肯出房出糧,當地的百姓也個個避而遠之,半點不肯管,既如此,那造好了之后,自然最好不要去用——畢竟水柜不同于堤壩同圩田,雖也是裴繼安來做統籌,那錢卻是下頭百姓自己湊出來的。 沒道理你什么都不出,卻要用別人使錢使力好容易才得的水吧? 聽得沈念禾簡單說了一回緣故,裴繼安便道:“屆時請監司去同那呂知縣說一聲,讓縣中出份告示,再出份文書叫百姓盡皆知曉,將來不能隨意用水?!?/br> 沈念禾卻沒有這么樂觀。 雖是可憐之人,也有可恨之處。 眼下還沒到把那個時候,自然怎么說都好,要銀錢是沒有的,要糧谷也沒有的,要房舍自然更沒有,至于出力——家中要種田,騰不出人手。 可一旦遇得大旱,那些個人才不會管自己從前說過什么,只會顧著搶水澆田保糧,不過水源畢竟有限,河中沒有水了,自然而然就會想到去搶水柜里的。 沈念禾從前跟著母親四處去巡看家中產業,見過不知多少人因為搶水、搶田,乃至搶人畜糞便做肥力,兩家、兩村、兩縣之間吵鬧打架,甚至鬧出人命的事。 “不單要衙門出面,但凡離得近的,要寫了文書,叫建平縣中的百姓簽押才好?!彼ㄗh道,“最好還要在里頭規定借水要付給取水費,屆時也好有例可依?!?/br> 裴繼安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下頭百姓簽押哪有什么用?真到了那一日,兩縣相爭,誰人去判?自然建平縣衙向著建平人,清池、宣縣縣衙向著宣縣人,等鬧到州中,重新判下來,估計就該下雨了?!?/br> 他只當沈念禾是不諳世事,才說出這樣天真的話。 沈念禾卻是聽得暗暗嘆了口氣,只覺得這三哥行事太正了,半點不曉得民間的彎彎道道。 她搖了搖頭,道:“這簽押不是簽給衙門看將來好打官司的,不過是簽給下頭百姓、宗族看的,真到了那一日,有這一份明證總好過沒有號,兩邊私下對桌而立時,也算是有據可依,總不至于再把事情扯到前頭修造者身上,免得給三哥潑黑水!” 裴繼安早有了應對之法,倒是不怎么著急,可他最喜歡沈念禾事事想著自己,此時見她一樣樣擺出來分析,分明是私下幫著考慮了不知道多少回,原本許多想要解釋的話,一下子又咽了回去。 雖然每每聽得她說這是為了沈家積德攢名聲,可裴繼安總覺得并非如此。 如若只還是為了要名聲,憑著沈念禾的聰明,不知有多少方法可以只張張嘴,半點不用出力就能達到,可她偏偏要日日在小公廳中這樣辛苦。 縱然知道可能性不是很大,可裴繼安還是忍不住暗暗想:這沈meimei如此幫著自己著想,還想得這樣細,總不至于心里頭半點沒有他吧? 這樣的念頭時不時就會冒得出來,如同在他心上跳躍的火苗一般,再如何用力掐也掐不滅。 他嘴角含笑,最后道:“你說得對,我仔細一想,未必當真不管用——雖然不一定有用得著的那一天,可此時叫他們簽這一份文書,卻能叫他們能再仔細考慮一回?!?/br> 雖然嘴上不說,可一旦心中生出了這個想法,裴繼安再看向沈念禾的時候,眼神里頭就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要說是直勾勾地盯著,又還有兩分克制,然則因有那克制包裹著,卻又更顯得溫柔炙熱,如同冰雪覆蓋的山頂溫泉水一般,冰寒之中另有熱流,只要上頭的冰再薄一點,就要噴薄而出。 *** 裴繼安行事果斷,他早就有了主意,也不等明日,當即就去找郭保吉。 今日圩田、堤壩同時動工,雖然只是開個頭而已,可郭保吉一來,所有儀式都要配上,人也要都召齊了聽訓。 外頭工地不比小公廳,人多且散,聚攏起來并不容易,一時上上下下都十分忙碌。 正等著請風水先生看的時辰,郭保吉趁著這一點空隙,找了兒子同自己安排過來的幾名親信來給自己介紹小公廳當中的情況。 他才捧著花名冊看了沒幾頁,本打算認真想想如何狠抓點卯考勤之事,那打算尚未成型,就聽得外頭報說裴繼安來了。 郭保吉當即把花名冊放下,叫人讓裴繼安進來。 他在軍營里頭習慣了紀律嚴明,手下個個都令行禁止,從未聽說過上官來巡查時,下頭個個哈欠連天,咳嗽四起,眼睛都睜不開,站得東歪西倒的。 哪怕是面子樣也要做足了吧? 自己在時尚且這樣,自己不在時又當如何?豈不是更為難看? 如若他把紀律嚴格抓得起來,叫下頭人人按時按量行事,每日早點卯前半個時辰到,中午趁著天亮,多做半個時辰,把事情挪到早間來做。 都說一日之計在于晨,早間從來都是人最清醒的時候,此時做事,想來能事半功倍,說不得還能叫進度快上數倍呢! 左右也就忍這一個多月,如若做得快,還能更早完工,應當問題不大——以往的人哪個不是寅時甚至丑時末就起來打樁習武的? 郭保吉先入為主,看到裴繼安的時候,忍不住就躊躇滿志起來,因旁邊站著的一個是自己心腹,一個是自己兒子,俱是不用避讓的,便直接道:“繼安來得正好,我有個想法……” 把自己想要提早點卯時間,設立巡崗人,中午減少半個時辰休息,晚上太陽落山才能走,每人每日按時按量完成算數進度等等,一一說了。 又道:“雖是有些辛苦,可我自己私下算過,其實應當是沒問題的,熬過這一兩個月,將來能不能得大功,全看此一舉了!叫他們忍一忍,拼一把,多少好事就在將來!” 他口中說著,臉上都微微酡紅起來。 裴繼安聞其言,察其行,實在頗有些感慨。 對于郭保吉這個江南西路監司官來說,宣州三縣圩田乃是百千年都難遇的大工程,既是碰上了,恨不得整個江南西路上上下下都嘔心瀝血,哪怕倒貼也得把這一處做好,一旦做好了,自然朝廷褒獎、官途恒通,名利雙收之外,說不得還能名垂千古。 然則對于下頭人來說,這不過是個尋常差遣而已,比起日常的要更難更辛苦,雖然也許會有不錯的回報,可那雨露均沾的好處并不十分豐厚,豐厚的又只能照拂極少一部分人,大部分人得的少,給的多,自然不可能做得到同他一般。 想要人給你賣十分命,大方的人至少要給十二分的好處,遇得不大方的,多少也有個七八分,可論及此時,怕是兩三分都未必有,誰都不是傻子,誰要理你。 郭保吉自己拿著如此俸祿,又看著就在眼前的好處,就總覺得其余人應當同自己似的,如若做不到,就要發惱。 當真被他折騰起來,怕是進度都要被拖慢。 第235章 圍魏救趙 郭保吉并不是彭莽,他屢有功勛,出身大族,算得上是青云直上,在外還頗得名聲,自負之余,無論行事也好、為人也罷,都有既定的框架在。 他眼下只想盯著小公廳做出一番事情來,既然已經把目光投向點卯之事,想要叫其立即改弦易轍,并無可能。 裴繼安想了想,也不去解釋,更不去勸說,只道:“此事自然重要,只是眼下另有兩樁急的?!?/br> 他面色十分凝重,道:“今日圩田、堤壩俱已動工,此時民伕尚只有千余人,小公廳中還能支應,可要按著原本計劃,自明日起,便要多至三千人,復又明日,增至六千人,本要該商請建平縣騰挪房舍三百間,另佐糧米,然則……” 裴繼安話一出口,甚至不用多做解釋,郭保吉已經在心里把他沒有說完的內容給補齊了。 “是不是那羅立又在拖延推諉?”他的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 羅立乃是建平縣知縣,他那弟弟去歲才娶了楊如筠的外甥女,可謂實打實的“楊家人”,這一兩年間,雖然表面上唯唯諾諾,可一旦遇得有什么事情要出力,他都是嘴上叫得響,真正做起來,就變為了雷聲大,雨點小。 上回郭保吉奉命籌措雅州糧秣,被攤派份額的縣鎮足有十三個,數羅立回應得最快,可到得最后,他卻全靠強令富商納粟湊數,引得下頭怨聲載道,還把黑鍋全甩到了郭保吉這個監司身上。 甩了也就罷了,誰料得到繳銀的時候,建平縣卻只能給原本承諾的十之一二,還要一通哭窮,只說縣中大旱,不能再做加賦,又說百姓激憤,不好再為強加逼迫,否則要引發動亂云云。 郭保吉當時初來乍到,被拿名頭去斂財,挨了罵還沒把錢收攏回來,若不是有宣縣那一注大財補上,當真要吃大虧,偏此人又有楊如筠護著,他多次想要設法懲治,然則事情太多,一時還騰不出手來。 從前就罷了,此時正當事時,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拿這一位來開刀,豎立威風,今后圩田、堤壩修造之時,還會有誰人會來聽自己的話? 況且住所、糧谷,全是最要緊的事項,如果處理不好,過不得兩天役夫就會無處可去,屆時如何修田造堤? 比起這些迫在眉睫的,小公廳中點卯下卯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半點不打緊。 郭保吉再坐不住,已是站了起來,橫眉道:“今次如此大事,朝中已是下得批復,沿河全能得利——難道圩田、堤壩建好,對他們會沒有好處?” 裴繼安并不作答,頓了頓,又道:“另有一樁,今后圩田、水源、收息如何分派,最好還要趁著尚未修造便定下規矩,省得將來要為這些生出事來?!?/br> 一面說,一面解釋了一番。 郭保吉原不覺得有什么,聽得裴繼安如是說,卻是按捺不住,轉頭對著邊上的胥吏道:“去把羅立、彭莽并廖涂叫來!“ 第236章 少與多 郭保吉要把建平、宣縣、清池三個知縣叫來立下馬威,裴繼安就不打算在旁邊奉陪了。 他用事務繁雜,手頭無人可用的理由,從從容容退得出去,還把張屬并蔣豐兩人也給帶走了,剩得三兩個郭保吉自己原本就安排過來的親信同其余同行而來的幕僚留在里頭。 自郭保吉到得此處地頭,蔣豐就一直寸步不離。 他原本聽說要狠抓點卯,管束小公廳紀律的時候,就已是鄭重勸過,先說此處人人賣力,事情做得極快,只是未必體現在積極點卯上,其實并不影響進度;再解釋算數不同于其余差事,重的乃是“連貫性”,一旦打斷,便要花更多力氣才能將從前的思路接住云云。 蔣豐說得口干舌燥,可邊上跟著的郭家幕僚全在冷嘲熱諷,而郭保吉不用旁人拱火,就已經拿定了主意,還令人把裴繼安叫了過來,一副勢要拿點卯入手,樹立新風的樣子。 郭保吉如此疾風勁雨,上上下下都不敢跟他頂著頭作對,有兩個由荊山小衙署跟來小公廳的原來還張口想要幫著搭話,后頭見勢不妙,全數老老實實低頭做鵪鶉。 眼見事態一觸即發,誰料得裴繼安一到,壓根不用絞盡腦汁,不過三言兩語,就將郭保吉的注意力全數牽走,將那禍水東引到了建平知縣羅立身上。 蔣豐佩服得五體投地,等到同裴繼安分開了,才忍不住同張屬道:“多虧裴官人在,否則小公廳上下怕是要不得安寧——怎的我勸就勸不動,官人一說就……” 張屬好笑道:“這算得上什么?你以為甚當日要修圩田,裴官人一開口,上上下下這許多人就肯聽他調派?難道全只因為衙門的征召?” 蔣豐訝然問道:“難道其中還有旁的緣故?” 張屬跟著裴繼安足有兩年多,眼下正是等著摘果子的時候,他手頭事情太多,一心想挑要緊的接,把雜事全扔出去,此時遇得蔣豐來了,正好補他不想再做的那一部分,又冷眼旁觀了這兩個月,多少知道此人不是個爭功的,便有心在后頭推他一把。 他左右環顧一圈,不見有閑雜人等出沒,于是道:“當年裴老官人在的時候,在宣州好幾處地方都做過官,很有名聲,后頭得了裴官人,他原是什么出身,你也曉得,饒是如此,也能做出許多大事,左右縣鎮不少得他好處的,大伙心中有數,聽得是他開口,才肯這般服從?!?/br> 裴繼安雖只是個吏員,在這宣州十數個縣鎮衙門里頭,無論是屬官還是胥吏,十之七八都聽過他的名字,還有不少得過他襄助。 而裴家一向文名極盛,縣學、州學、鄉學,更不可能會有不知道他的。 他本就有了聲望,今次趁著眾人聚于小公廳,以身作則,顯出自身才能,更是叫人不得不服。 說一句難聽的,郭保吉雖然有官品在身,誰人都不得不聽令,可下頭聽他吩咐做起事來,不少都抱有敷衍之心,而聽裴繼安分派時,卻是要用心許多。 張屬也不直接夸贊,只把裴繼安從前做的事跡粗略道來,哪怕不說來龍去脈,不過寥寥數語,就已經把張屬聽得瞠目結舌。 他一時覺得怎能有人能做到如此程度,可一想到那人是裴繼安,又覺得如若是他做,正該能人之所不能才是。 蔣豐到底是個文人,雖是科考不成,最后只能投在郭保吉門下,其實照舊自負己才,覺得天生必有用,不肯屈于他人之下。 轉來小公廳之后,他跟著裴繼安,卻是時日越久,越覺得與真正的能人相比,自己并無什么值得吹噓的,自此踏實做事,不但自家埋頭苦干,對著下頭人也越發謙虛,反倒得了眾人交口稱贊,由此一直跟著裴繼安,得了一番際遇不提。 *** 再說郭保吉把三縣知縣叫得過來,細細過問從前今后事,果然除卻彭莽一問三不知,只曉得說“繼安已是分派了”,其余兩個不是裝傻充楞,就是含糊其辭,還有訴苦連連的,一旦提及住宿、糧谷,俱是不肯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