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人都已經征召來了,地基也已經打好了,材料都買完了,你現在叫我停? 說什么笑話了?! 雖然早已不在軍中,稱不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卻一樣能把圣旨給頂回去。 郭保吉的意思是讓這圩田既成事實,叫朝中叫停也不能。 如此行徑聽起來甚是流氓,可做起來,卻有一種莫名的暢快。 裴繼安自進衙門開始,就一直給彭莽收拾爛攤子,從來只有幫著解決問題的,哪有今次這樣好命。 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要修圩田,即便得不到旁人援手,也會想方設法達到目的,然而此時得了郭保吉助力,自然會更為順利,一時心中也升起幾分同舟共濟之感。 郭保吉看他表情,見他面色,多少也猜到幾分,心中忍不住得意起來,對著裴繼安笑道:“繼安,以你出身、能耐,不當耽于宣縣這一處小衙門,在彭莽這般庸人手下做事,等今次圩田修好,朝中事畢,我自會為你請功……” 又做了一通豪言許諾。 只是交代完正事之后,郭保吉又略問了幾句裴家家事,閑話一陣,才仿佛漫不經心一般,道:“你一向做事穩重,只是今次畢竟不同以往,我家正好有個小的,雖然未能成材,卻也能當個幫手用,叫他跟著你一同去看著,也學點東西?!?/br> 一面說,一面還吩咐門外的從人道:“去把向北喊過來?!?/br> 果然不多時,郭向北就低著頭,挪著小步進得門來,先同郭保吉問了安,又小聲向裴繼安問好。 郭保吉笑道:“我這兒子你向日也熟悉,叫他明日起就跟著你,也不必額外照看,只做普通吏員使喚便是?!?/br> 這話顯然并沒有提前同郭向北說過,對方驚道:“大人,兒子還要念書!” 郭保吉把眼睛掃了他一眼,郭向北頓時噤了聲,連個屁也不敢再放。 裴繼安面上沒甚反應,只笑著推辭道:“監司若是想要給令郎尋個差遣做,卻不如派去清池縣——郭兄眼下真在清池縣衙任戶曹官,今次修造圩田,他也有參與,兄長教授弟弟,卻不比外人來得便宜?” 郭向北又不是謝處耘,后者畢竟是同他一起長大的,感情深厚,真真正正就是一家人,如果給這一個跟著,家里頭怕是要鬧翻天。 況且,他也不想給旁人帶孩子。 郭保吉道:“老大畢竟是生手,比起你來,還是要遜色不止一籌,平日里的事情他都顧不過來,如何能顧得了老二?” 這話一出,裴繼安還未來得及回,就見對面的郭向北已經一臉的不服氣,顯然想要反駁,只是礙于對父親的害怕,不敢說而已。 郭保吉又道:“況且等前頭事項做好,我也會去那河邊待著,不至于那樣難管?!?/br> 監司官當場盯著,誰人還敢松懈? 而父親在上頭坐鎮,郭向北又如何敢胡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做推辭就不太妥當了,裴繼安只好應了是。 其實仔細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郭保吉愿意下大力來推進此事,自然是看好圩田的功勞,長子就在清池縣做官,騰挪過來順理成章,次子年紀雖小,可也能勉強當用,在州學讀書讀不出什么樣子來,眼見不是個文曲星下凡,倒不如給他個一差半遣的,看看能不能因此薦官,總比科考來得可行。 而叫郭向北跟著裴繼安,一來當真是想學點東西,二來則是明晃晃地暗示——分點功勞給我這小兒子,叫他今后路走得順一點。 如果跟著的是郭安南,這一位長兄自己的功勞都未必夠自己用,哪里能分給弟弟。 裴繼安從來覺得被分功不是什么大事,他礙于出身,早已習慣了為他人做嫁衣,更何況郭保吉面子上做得還算好看,讓給誰都是讓,他也愿意回一把手——就當給郭安南上回救沈meimei回禮,再還郭保吉給謝處耘進州學的回報了。 *** 裴繼安想得清楚,一回宣縣,就把謝處耘找了過來,同他把白日間的事情說了,最后才交代道:“那郭向北一直是個不消停的,你不要同他一般見識,只做你的就是,否則鬧出事來,總是你吃虧?!?/br> 謝處耘上回占了便宜,聽說郭向北回去給郭保吉打得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后頭連州學都沒法去上,實在得意得很,再遇得郭家的事,倒也好說話了不少,只是聽得這個消息,還是十分不高興,道:“三哥這樣忙,他在后頭跟著又幫不上手,反倒礙眼得很!” 不過嘴巴上卻是應承得很好聽,笑嘻嘻道:“三哥且放心罷,我早不像從前那般惹是生非了,看我好好待他——只要他不先來惹我就好!” 這兩個只要撞在一處,就要出事,裴繼安自然不肯聽他保證,想了想,索性又去尋了沈念禾,先說了一回來龍去脈,再同她吩咐道:“屆時你坐得一個半個時辰,也出去稍微走一走,帶兩個老賬房去看看庫房,一來幫你謝二哥點庫——他行事常常粗心大意,看下頭人也看不太緊,二來自己也活動活動,三來別叫他同那郭向北打起來?!?/br> 他說完這話,忽然又道:“我叫人把你的公廳安排在我那廂房邊上,日間若是遇得有人來灑掃,我又不在,你就幫著看一看,若有什么急事來尋,留了文書的,全放在你那一處?!?/br> 這樣的事情原本在荊山腳下的小衙署里頭沈念禾就經常幫著做,過了一個多月,已是習慣,她知道裴繼安可信的人不多,手下能用的已經全部都用了起來,并不覺得自己被分派這樣那樣的活計有什么,便應了一聲,笑道:“那郭向北嘴巴有些臭,怨不得謝二哥不喜歡他,倒不如把兩個人打發開了,最好少碰上?!?/br> 裴繼安終于把此事落定,心中卻又有點七上八下起來。 他早早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將沈念禾放在身邊看著,甚至廂房都排在一起,這樣既不會叫她跑得遠了,自己也能照看,自然是最穩妥的辦法。 可日間見得郭保吉之后,聽得他那口風,好似兩個兒子都會經常來找尋自己似的。 郭向北來就來了,不過一個小屁孩而已,也好打發,交代點事情給他慢慢去做就是,可他那長兄郭安南,卻實在有些惱火。 縱然過了許久,裴繼安依然記得對方看向沈念禾的眼神。 饑渴,貪婪,與其說是仰慕,不如說是想要占有的覬覦。 雖然知道郭安南是個有心無膽的,可一想到那一雙眼招子將要盯著沈念禾不放,裴繼安就渾身不舒服。 他把心中的不悅壓下,先將郭安南放到一邊,另又想起謝圖來。 按著郭保吉的打算,此時就要征召民伕,也要采買材料,正好就是布網之時了。 裴繼安原本另有打算,今日知道自己手頭會多一個郭向北之后,倒是另外有了一個念頭,只是并不聲張,暗暗布置一番,等著甕中捉鱉。 *** 裴繼安的布置誰人都沒有告訴,沈念禾自然不知道。 因郭保吉下了令,決意不管京中是個什么反應,這宣州圩田始終要修,如此一來,所有的進度都要往前趕。 沈念禾就同原來那些個人重聚一堂,輕車熟路,繼續干起算數的活來。 當日得了她的交代,原本跟著一組的縣學學生、吏員,一個都沒有走,眼下湊在一處,俱是慶幸不已。 “我有個同窗,當日也是一起被抽去荊山的,只因聽得說楊知州不愿意修宣州圩田,后頭急急忙忙辭了行回去讀書了,今次聽得郭監司主持來修,十分想重新跟過來,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法子,依舊擠不上……”一人嘆道,“當日我也險些想要走了,全靠沈姑娘提點那幾句,才下決心留了下來,得虧當時聽她的話,不然怕是今次也進不來!” 邊上也有人回道:“眼下人人都搶著來占便宜,聽聞清池縣中有官人想要跟過來都要篩了又篩,走郭家大公子的路都走不通,哪有這樣容易?只可惜從前那些提前辭去的人,想要回也回不來了?!?/br> “也未必吧,不占地方就能回來?!?/br> 旁邊就有人嘲笑道:“叫你不占位子回來,你肯不肯的?” 修圩田自然有配人數,彼處多少,此處多少,在監司當中有一筆賬,將來論功行賞,就要按著這筆賬來向朝廷申請,多了自然是不行的。 不過你如果肯給白干活,要不要功勞都無所謂,那就不會攔著了。 然則監司當中不抽調,原本的衙署也未必肯放人。 郭保吉要主持修圩田的消息一傳出去,原本提前走的人想轉回來,都后悔不迭,卻又沒有辦法,只好眼巴巴看著原本的同行直接被整個平移過來拿好處。 沈念禾在門邊聽得眾人議論,倒是不好進去了,想了想,索性退了出門,見隔壁裴繼安的廂房開著,里頭似乎有客,便也不再多留,轉身去得庫房。 庫房里倒是人不多,只有十來個搬運材料的,另有幾個吏員站在邊上看著。 沈念禾便尋了個人問道:“不知謝二哥哪里去了?” 她這一向經常來,人人都認得了,知道這裴家人,算數厲害得很,是以也不避諱,那人指了指不遠處,道:“在隔壁——好似同人吵起來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第203章 鬧事 沈念禾按著那人指點循聲而去,果然見得隔壁一間庫房大門打開,里頭隱隱傳出吵鬧聲。 ——是謝處耘帶著幾個吏員在與人爭執,也不知在吵些什么,只是兩邊鬧得不可開交,彼此一聲大過一聲。 那庫房原是準備用來放磚塊、木料、結繩的,前一日還空著,此時里頭卻是擺滿了亂七八糟的磚木之屬。 送材料進來的人顯然很不上心,各色物什雜疊而放,毫無規律,譬如七八層磚塊隨意擺了半邊,上頭卻又間夾著十來根木料,木料粗粗疊了兩三尺,再往上又夾雜著磚塊跟結繩,叫人全然無法清點。 沈念禾這樣一個亂慣了的,見得里面樣子,也不由得皺起了眉,實在有些看不過眼。 她不清楚來龍去脈,也不好插嘴,只走近幾步打算好好分辨一回,然則對面同謝處耘吵得面紅脖子粗的那一人卻是忽然抬起頭來,見得沈念禾,兩眼放光,登時叫道:“謝二,你叫這一位姑娘來評評理,看看究竟是誰人有理!” 語畢,卻是立時朝著沈念禾靠了過來,涎著臉道:“姑娘你記得我不記得?我姓謝,正在宣縣衙門里頭當差,此時正領這圩田采買之事——上回咱們兩見過的……” 沈念禾一下子就將此人記了起來。 是宣縣縣衙里頭押司謝善的兒子,叫做謝圖的那一個。 兩人確實是見過,還不止一面,第一面是當日在荊山下頭的小衙署里頭,對方行動之間鬼鬼祟祟的,叫人見之不喜,第二回 卻是在裴家,此人喝醉了酒,猥瑣下流,還被沈念禾同謝處耘兩個打了一頓。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客客氣氣地喚了一聲謝官人,又轉頭看向謝處耘,走得離他近了些,輕聲問道:“這是怎么了?” 因怕顯得立場偏頗,沈念禾連謝處耘的名字都沒有叫,可聽在謝圖耳朵里,聲軟且柔,卻是一下子骨頭都有點軟了。 他連忙跟得上去,笑呵呵道:“沈姑娘怎的好這樣偏心,一樣是姓謝,問他不如來問我!” 伸手又要去拉沈念禾的手。 謝處耘不知從哪里尋來了一根竹竿,劈空就打了過去,一面把拿謝圖杠開,口中則是罵道:“我看你還手賤,這也是你能碰的?!” 謝圖一個趔趄,卻沒有躲開,手背上被打了個正著,怒道:“謝二!你不要得寸進尺!” 他此時距離沈念禾甚近,嘴巴大開,里頭傳出來陣陣酒臭同羊rou膻味,被風一吹,熏得人頭暈腦脹。 沈念禾忙往后退了兩步,下意識以手捂鼻。 那謝圖見得她這般動作,卻半點沒有不好意思,還不忘靠得更近,笑呵呵道:“姑娘有所不知,眼下正是春時,處處都要建新屋,今次我同幾個兄弟好容易去那州城里頭搶了這許多磚木來,同那行首喝了半日酒,才爭得的,換做是旁人,哪里能拿得到!誰知運得過來,正要入庫,卻被這謝二攔阻——出了這樣大的力氣,立下這樣大的功勞,還要被人為難,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 酒氣熏天地叫起屈來。 謝處耘卻是拿手中竹竿指著滿地的磚木料,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看你這東西堆得亂七八糟,點不得數就算了,結繩、磚塊、木料,有哪一樣是能用的?” 他口中說著,伸手就彎腰在地上取了一根繩子來,一手持一端,往兩邊一扯,也沒見他用多少力氣,那繩索竟是應聲而斷。 謝圖顯然也有些意外,卻是馬上理直氣壯地道:“你也欺人太甚,誰人不知道你是個自小習武,在街上打爛架長大的!” 兩人又吵做一團。 沈念禾見他們一時打不起來,便低頭去瞧那磚塊同木料,果然都不用仔細分辨,單憑眼睛就能看出來磚塊燒得十分粗糙,氣孔甚多,凹凸不平,木料也有粗有細,并不統一,至于結繩,看著有些都已經霉朽了。 這樣的材料便是尋常人修繕自己家的房子也不肯用的,更何況給衙門拿來修造堤壩——要是被洪水一泡,直接沖垮了怎的辦? 然則謝圖帶著好幾個壯漢過來,一個個面紅脖子粗的,光看面相就不太好對付,似乎一言不合就要鬧事的樣子。 眼見里頭越吵越厲害,沈念禾忙走得出去,四處尋了一圈,自外頭叫了十來個幫忙看庫房的民伕一同跟得過來,又著人去尋張屬。 民伕倒是來得快,去找張屬的卻班上沒有動靜。 沈念禾怕耽擱事,也不再多等,先領著人回了庫房。 這一趟還未進門,便聽得里頭謝處耘沖著謝圖撂下話道:“你今日這東西就算卸得下來,我也不會給你簽押,早點滾罷!” 謝圖卻是冷笑一聲,道:“我這東西已是買回來了,錢也付了,你倒是想要賴賬?今次愿意簽也得簽,不愿意簽也得簽!看是你的嘴硬,還是我這拳頭硬!” 謝處耘那一處加他自己也只有三四個吏員,看庫房的不是戶曹,就是宗卷司出身,看起來俱是文弱得很,而謝圖身后卻是足有六人,兩邊對面站著,還未打起來,光靠人數同形體,已是能分出個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