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聽得里頭人各色揣度,裴繼安先還覺得匪夷所思,復又覺得好笑,只是事涉沈念禾清譽,畢竟不好直言反駁,還不好叫她們知道自己聽到了,轉頭見得邊上一處廂房大開著門窗,下意識閃身進得去,還把門也掩了。 第190章 關窗 裴繼安站在門邊等了好一會,聽得趙、李兩個賬房磨磨蹭蹭的,鎖個門都要鎖半天,轉頭又見外頭雖然只是些細雨,風卻挺大,恰巧這屋子里好幾張桌子都擺放在窗邊,桌案上的文書都還攤開著,眼見就要給透窗而入的雨水打濕了。 他索性走得近了,待要伸手去關窗戶,卻不想才把手伸出去,余光一瞥,卻見此處窗戶朝向外頭院子,不遠不近的地方正正對著大門,而那大門處站著一人,素衣素裙,半側著身子,卻是沈念禾。 她好似等得有些無聊,就把手探出去接雨水,先接右手,又接左手,一面玩水,臉上還一面笑,同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可仔細去看,那眉眼間又隱隱含著幾絲愁思。 裴繼安遠遠看著她玩雨玩水,忍不住就跟著微微笑了起來,心中愉悅得很,只笑過之后,見得她那眉宇間的神色,又不由得為之一嘆,心中暗暗有些難受。 ——是想母親,還是想父親? 怎的過了這么久,那沈輕云的消息還沒傳出來? 然則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時之間,裴繼安竟是有些躊躇起來,拿不準自己是想叫那消息傳出來,還是不想叫那消息傳出來。 若是叫念禾知道了父親下場,必定難受得很,可若是不叫她知道,又日日想著,擔憂得厲害。 不過再一想,還不如消息早點落定,叫她安心住得下來,那生膿的傷口早一日戳破了,上了藥,才能早一日好轉。 屆時自己好生勸一勸,最好要圩田修好才知道,這樣他也能叫他騰出更多時間來,不然連在邊上陪著都做不到。 裴繼安就站在此處看著沈念禾發怔,腦子里想了一百零八種如何勸慰的話術,正話怎的說,反話怎么說,側面勸怎么勸,直接勸怎么勸。 他又在心中暗暗把對方愛吃的東西從頭到尾數了一遍,頭一日吃什么,第二日吃什么,連著把十天里的吃食都安排好了,又還另補了幾樣難做的新菜——這一位最挑食,平常遇得不喜歡的都不愛下箸,難受的時候,估計更吃不下了。 吃的想到一半,又想玩的。 他木工倒還不錯,可以做點九連環什么的,只是怕是做出來了她也沒心情去看,倒不如帶出去散散心。 如若是夏日,那清池縣中好似有好大荷花湖,同去瞧一瞧,另有夏日冷泉——只是她有些體虛,好容易才恢復了些,還是不要去激那一股寒氣。 裴繼安想了這樣,又想那樣,想到后頭,心中已是有了些底氣,覺得多上點心,未必勸不回來,這才松了口氣,再看那沈念禾抬頭看天,探腳踩水的樣子,面上也跟著重新帶出笑來。 他回過神,才要把窗關了,低頭卻瞥見窗臺上也不知被誰擺了一把撫州銅鏡,足有兩個巴掌大,光面朝上,磨得十分光亮,柄處正正擋著關窗戶,剛要拿開,只見得那鏡面里映出一張臉來。 那張臉明明是他自己,可看著竟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熟悉在五官,陌生卻陌生在表情。 那臉上嘴角含笑,眼神溫存,是他從來沒在自己身上見過,卻在父親身上見過的表情。 裴繼安的心開始一下一下重重地跳,腳下就像是被人釘了釘子似的,立在原地,連動都不知道怎么動,一手還挨著那銅鏡,另一只手拉著窗,也不知道當要怎么動作,甚至有一瞬間,整個人都木了。 他一顆心涼颼颼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覺得緊張之余,又是難受,難受之外,又帶一點酸澀,其中還夾著一點莫名的甜,可還沒待嘗出多少甜味來,苦味又往舌尖上翻涌。一時之間,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自己是個什么意思,腦子里是個什么想法。 好似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一般。 他站在原地半晌,恰巧遇得這屋子里的人從外頭回來,那兩個把門一推,抬頭就見裴繼安站在里頭,俱是唬了一跳,一個機靈些,連忙解釋道:“裴官人可是找我有事?我方才是解手去了……” 另一個又問道:“裴官人有無什么分派?” 裴繼安搖了搖頭,被人這般一打岔,倒是恢復了幾分往日鎮定,轉頭一看,沒聽得外頭動靜,猜那李、趙兩個賬房早走了,這才記起來自己進來是做什么的,于是從容把窗關了,道:“無事,我看風雨甚大,怕把桌上的宗卷打濕,順手進來關窗罷了——時辰不早,你們也早些回吧?!?/br> 他一面說,一面往自己公廳走,做出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等走到邊上,推門就要進去,可不知為何,那門卻悍然不動。 裴繼安這才驚覺自己居然忘了開鎖。 他伸手去袖子里尋鑰匙,找了好一會,袖袋里還是空蕩蕩的,正想著是不是半路落到哪一處了,一抬手,忽然發覺左掌心里捏著一柄東西,已是被捂得發熱。 這鑰匙什么時候掏出來的? 他把鑰匙對著鎖開了許久,開來開去,都塞不進去,好容易定了定神,才發現原來是走錯了一間廂房——自己的公廳還要往里頭走。 連鎖也認錯了。 等到終于找對了門,開了鎖,又在里頭尋了蓑衣出來,他才漸漸恢復了往日行狀,順利把門鎖好,提著蓑衣就往外走。 沈念禾在門口等了老半天,終于把他盼了出來,倒也沒想太多,只有些心虛,問道:“有件蓑衣上回好似是我亂放的,是不是塞在哪一處不好找的地方,倒叫三哥尋了半日……” 同往常一般,不管是什么事,都要十分乖覺地搶著提前認錯。 同樣的話,裴繼安從前只覺得這沈meimei懂事又聽話,可此時再來看了,卻是有些發酸,越看越覺得這做法見外極了,叫人心里有些憋悶,好似一口氣怎么都喘不順。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應當,便硬壓了回去,強作淡定道:“蓑衣好找得很,只是我順手關了幾間房的窗戶,這才到得現在?!?/br> 一面說,一面卻是忍不住去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臉。 第191章 木簪 沈念禾的眼睛生得很好,又大又圓,瞳孔漆黑如墨,里頭還映著光。 即便剛來的時候還蓬頭垢面,干枯憔悴,也無損她眼中的清亮,此時襯著白生生的臉,眸光如水,旁人看來也許只覺得十分漂亮,可在裴繼安眼中,卻好似深潭旋渦一般,簡直像是要把他吸進去。 原來怎么沒覺得這么好看? 他身上一時發冷,一時發熱,整個人好似被劈成了兩半。 左邊那一半的腦子還能動,仿佛在問他:不就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右邊那一半的腦子已經整個癱了,什么都不會想,連轉都轉不動。 他不敢多看,可又忍不住低頭去看。 沈念禾自覺地把蓑衣接過來往自己身上套,等到穿好了,轉頭見裴繼安仍是站在原地,雨都已經打到他肩上了仍舊毫無反應,便叫了一聲“三哥”,又從袖子里取了帕子出來遞給他,問道:“是不是壩上有什么要緊事情?回去再想吧,衣服都濕了?!?/br> 裴繼安下意識接了過來。 那帕子入手時尚帶著溫度,他攥著含糊應了一聲,也不說去擦肩膀上的雨水,也不還回去,只胡亂把蓑衣往身上一搭,當先往前頭走了。 沈念禾跟在后頭,等他從馬廄里牽了馬出來,兩人各自騎了坐騎便往家里趕。 此時已然入暮,荊山到宣縣的官道路遠,又因近期自縣中運送許多物料過來,道路已是被壓得一坑一坑一洼的,果然行到一半,就遇得連著好長一段道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水坑。 見得水坑,裴繼安不由自主地就想起頭天聽說有人半路在此處摔跤的事情,正要停下來把沈念禾叫停,給她牽馬過去,然則才拉了韁繩,卻是忽然又記起方才那兩個女賬房的私語,頓時面色一紅,一時之間,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 他本來只是擔心沈念禾安全,可有了趙、李兩個賬房的話,倒似好像顯得自己這是為了什么“挨手”、“說悄悄話”一般。 可若要說一句行得正、坐得端,不懼旁人這般妄加揣測——從前他倒是能坦坦蕩蕩,今日見得那一面鏡子,卻是再說不出口,更還平添一兩分心虛來。 沈念禾卻沒有想這許多,她騎術好,縱馬幾下就躍了過去,比裴繼安還要快了四五個馬身,不多時就在前頭跑得遠了,連頭也不回一個。 裴繼安見她無知無覺之間,就把自己弄得患得患失的,又是自嘲,又是好笑,當中還夾著幾分酸意,連忙放馬跟了上去,唯恐這一位跑得興起,不小心傷了哪一處。 *** 兩人回到家中天色早已全黑,吃過晚飯,各自回房不提。 沈念禾那一處暫不去說,裴繼安輕輕推門進得屋子里,卻是見那謝處耘難得地已是坐在桌邊,只是并非看書看圖,也不是擺弄什么弓箭玩具,而是不知怎么翻了自己的銼刀、鐵架子出來,正磨來磨去的,不知在搗鼓些什么。 他走得近了,低頭一看,桌案上全是細細碎碎的木屑同小木片,那謝處耘手里認認真真地磨著手里小木條似的東西,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入神得很,此時聽得動靜,竟是猛地把手中東西一縮,摟回了懷里,一臉的緊張。 見得這般反應,裴繼安也有些吃驚,問道:“這是在做什么?一驚一乍的?!?/br> 看到是自家三哥,謝處耘這才松了口氣,把那懷里的東西重新掏了出來,還要抱怨道:“三哥進門怎的沒聲沒息的,嚇我一跳!” 又回頭看了一眼,見那門關了,復才放心地回道:“這一向我得那沈念禾提點了不少,本想送點東西做謝禮,只是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應當送點什么合適,正巧不是就要四月,聽嬸娘說是她生辰,咱們雖不是什么大戶人家,辦不來什么‘生辰會’,我這個做哥哥的,只好送個根簪子!” 說到此處,他忍不住把手中那簪子舉出來,問道:“三哥,我想雕朵花在上頭,怎的雕了半天,也雕不成樣子?” 那簪子乃是桃木所制,不知他花多少時間在上頭,雖然看上去仍舊十分粗糙,可頭頭腳腳處已是磨出了點形狀,入手也十分光滑,只是那簪子頭部圓圓的一圈,要不是聽得解釋,裴繼安當真猜不出來這原來是打算雕的花。 “你從前不沒學過木工,得先用炭筆在上頭畫個樣子出來,再照著往下刻就是?!?/br> 裴繼安手把手帶著他做了個頭,才退到邊上。 他默默站了好一會兒,看著好似只是在盯著那謝處耘十分投入地對著一小根桃木使勁,其實腦子里卻是亂糟糟的,一時驚覺原來馬上就要四月,沈meimei過生辰,到底要送點什么才合適——原本已是同兩個跑商的商量好了,叫他們看到上好的頭面,就給自己帶一副兩副回來,可這到底是從前的想法,此時見得謝處耘親手做簪子,雖然不知道什么緣故,他莫名的就有些別扭起來。 謝處耘給的都是親手做的簪子,自己送一副外頭買來的頭面,是不是有些敷衍? 他又站了一會,刻意忘掉的那一番對話同那鏡子里的臉難以控制地在腦子里冒了出來,也不敢在此處多留,轉頭出去找了鄭氏。 鄭氏聽得侄兒來意,略有些奇怪,道:“你沈meimei平日里頭半點也不挑,可要是問她喜歡什么,我卻是不瞧不出來——你當真想知道,自家去問不就得了,跑來問我做什么?” 又好笑道:“你們兩個倒是挺有意思的,那一個想給你做吃的,跑來問我你喜歡什么,這一個想給人買東西,也跑來問我那一個喜歡什么,我又不是你們肚子里的蛔蟲,哪里曉得這么多——當真論起來,還不如你們彼此知道得清楚!” 再道:“依我看,你做一桌子好菜給她吃就已經足夠了,念禾又不是那等歪纏著要禮物的,你當她同小耘一般小孩子脾氣,時時要人想著他才肯罷休!” 裴繼安聽得出神,卻是不由自主微笑了起來。 ——原來她從前還來問過嬸娘自己喜歡吃什么? 第192章 上門 沈念禾的生辰畢竟在四月,距離此時尚且有些時日,裴繼安就把此事壓在心底,只是閑時總忍不住拿出來念想,然而一想到要送什么禮,自然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人來。 一旦想到人身上去,能想的事情就多了,想她的臉想一回,想她對自己好想一回,想她能干想一回,想她蠢笨再想一回,另又想想這樣傻的一個,將來怎么辦,又要憂心一回。 他總覺得自有些怪怪的,有時候已是下了定論,自認不是那個意思,可才轉過頭,又覺得不能自欺欺人,自己其實心底里就是那個意思,然則再一回細思,又認定應當只是一時發了昏,其實并非那個意思。 然而想了這許多,他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只是見得沈念禾并無半點反應,便也跟著強令自己不要去多想,最好把心思全放在圩田同堤壩上,決定等忙過這一陣子,再找功夫細細琢磨。 且不說裴繼安這一處腦子已是被分成兩半,一半裝了公事,另一半裝了一團漿糊,而另一處,腦子里頭全是漿糊的謝圖卻是時時鬧著老娘上門尋鄭氏。 謝母被催不過,只得解釋道:“你著什么急!你這一處要說婚事,自然要同你前頭那媳婦家里商量好了,等那一處回了話來才好做事,不然叫旁人聽了,少不得說咱們家不講究!” 謝圖原本就不怎么喜歡發妻,嫌她呆板無趣,又覺得她不夠好看,比不得外頭小酒巷的放得開,后頭有了身孕,更是時時吐,煩人得很,此時聽得老娘的話,頓時來了脾氣,道:“不過是個窮酸秀才,有什么好問的,難道我要娶妻,還要得他的同意?他又不是我老子!” 謝母雖說也不太看得上兒媳的出身,卻比兒子多知幾分進退,道:“這話不許叫你爹聽了去,小心他打折你的腿!” 又道:“你莫要急,我已是叫人遞了帖子過去,想來就要有回復了,裴家雖然不同從前,禮數卻也要講一講?!?/br> 正說話間,卻不妨事情巧得很,外頭來了個小廝送帖子進來,果然是鄭氏回的。 謝圖喜不自勝,纏著親娘要跟著去,道:“外頭人說親不都說要相看?上回那一個不中用,又同我合不來,想來就是因為沒有相看過,給爹一句話就定下來了?!?/br> 又道:“吃過一回苦頭,而今是二道,我卻不肯再同從前一般了,雖是同她見過一回面,到底匆忙得很,看得不甚清楚,今次難得有機會,再去細細瞧一回,也好給她看一看我,兩人多少能說得幾句話,也不至于到得洞房才知道是個什么性情!” 謝母拗不過他,只好道:“那你跟著去,只不許胡說,更不許胡來!” 又把定的時辰同日子告訴了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