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這在楊其誕看來,結果已經是再明顯不過。 世家不復往日威風,天家威信愈盛,而朝廷里頭兩府更是權勢滔天,看來天子頗有些提攜世家對付兩府的意思,不打算繼續對裴家趕盡殺絕。 既如此,爛船也有三斤鐵,裴家雖然只剩得裴繼安一人,從前人脈盡皆蟄伏,可只要他能湊到御前,憑借其人能耐,遲早有重新得用的那一日。 考慮到這一點,楊其誕也愿意給他挪一挪地方,調入州衙里頭給自己辦差,如若可能,左右是個吏員,也好調動,將來自己轉官,還能帶走。 畢竟近三年來,雖然位卑言輕,可那裴繼安所作所為,已是足夠引人注目。 這樣一個人,又有裴家在宣州的人脈,還是值得自己為之冒一點風險。 至于調入州衙之后,能不能出頭,又如何出頭,就全看那裴繼安自己掙了。 在彭莽手下都能做出那許多成績,如果想要得官,壓一壓,拉一拉,不愁他不為自己所用。 楊其誕自認已是給出了不錯的條件,只要是個聰明人,便應當知道如何順著桿子往上爬。 然而裴繼安卻不愿意就這般放棄,忍不住勸道:“知州,若能并聯三縣,州中桑田、糧谷……” 他話說到一半,楊其誕就搖頭道:“你怎的如此倔強?一縣圩田我尚能做主,并聯三縣,一州大事,一旦文書送進朝中,沒個三五個月,也爭執不下來,按著舊例,不過一個‘不可為’就打發了,不但浪費人力,還要給朝廷申斥,這般勞民傷財之事,能不做,便不必再做?!?/br> 對于楊其誕來說,建圩田、堤壩,于他有百害而無一利。 且不說他正當轉官之際,修得好了,不過錦上添花,可若是修得出了什么毛病,卻能叫他前功盡棄。 從前壩毀官落的事情,發生得還少嗎? 況且宣州圩田之事,朝中早有論斷,若想再議,不知要付出多少力氣奔走,衡量得失之后,便知此舉實在不是智者所為。 裴繼安不得不道:“雖如此,前次郭監司來得宣縣,卻也有問及并聯三縣之事,好似十分意動……“ 郭保吉職銜在楊其誕之上,又是監司,監管一路,能專折遞往御前,平日里沒少對州中事務指指點點的,私下還高過楊其誕的小狀。 一聽得裴繼安提起郭保吉,楊其誕的臉色就變了,只冷笑道:“他若是有心主事,我自然不會扯后腿——只是也要朝中同意才是!” 他那話音里冷冷的,還有幾分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仿佛正等著郭保吉往里頭跳一般,又道:“你等他碰過壁,自然就消停了,不必多管!” 楊其誕一錘落定,也不再聽裴繼安多說,只道:“宣縣此處圩田,我不會攔你,三縣并聯之事,可以休矣!去罷!” 這邊端起茶來。 裴繼安見他待要送客,只得行了一禮,待要告辭。 彭莽進得門來半日,連話都不曾插上一句,此時見得裴繼安要走,也提起屁股拍拍褲子,待要當先而行,哪知還未站起來,已是被楊其誕攔道:“彭莽留下,我有話與你說?!?/br> *** 裴繼安出得楊其誕的公廳,轉而去了文書公辦的廂房里頭,順手取了最近州中給復。 一進得門,里頭小吏就圍了上來,有幾個老吏員也抬頭笑道:“繼安來了?” 一面說,一面各自從自己桌案上抽得一份兩份文書出來。 裴繼安就從門口走得進去,一一收了眾人手上的批復,每到一處桌邊,或同這個說兩句,或同那個聊一聊。 他從前被抽來州衙幫過忙,對得里頭的吏員,不說個個,卻是大半都熟悉得很,此時回來,大家毫不見外,契闊閑話不停。 有個小吏便提議道:“難得繼安哥過來,不妨今日去松遇樓吃酒罷!” 第184章 由奢入儉難 邊上有個老吏笑道:“你倒是想得頂美,天天惦記著繼安請客,他雖是一向大方得很,平日里也不是沒有可能,然則今次卻未必有那閑工夫,怕是過不得多久,宣縣那知縣就要過來尋了……” 果然他話剛落音,外頭便有個雜役過來隔門喊道:“繼安哥在不在的?彭知縣出來遍尋不見,正在外頭催你呢!” 聽得彭莽催,裴繼安匆匆應了,與眾人告一回辭就走。 那小吏卻是十分吃驚,問道:“袁叔怎的算得這樣準?怕不是李淳風再世!” 那袁叔被這一記馬屁拍得十分高興,提點他道:“你也是不夠機靈,你手中不是有一份宣縣送來的文書,上頭寫的是什么?” 小吏呆呆回道:“求水工???卻不知又有什么聯系?” 老吏袁叔道:“求水工作甚?自然是修圩田,宣縣那圩田同堤壩而今都是繼安在管,正忙個不停,怎會有時間來州衙取什么文書?多半給是那知縣彭莽強叫來的,那彭莽出了名的沒用,給知州叫去回話,也放不出什么好臭屁來,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打發出來,哪有什么好事,自然沒甚心思多其余事情,要急急回去?!?/br> 那小吏恍然大悟。 老吏又道:“我再教你一個乖,你猜今次知州叫那彭莽來做甚?” 這一回莫說那小吏,周遭一群吏員都圍了過來。 不少人俱都好奇問道:“作甚?” 老吏賣了一回關子,把眾人的好奇心都提得高高的了,復才撫了撫胡須,笑道:“昨日楊府那幾個幕僚來咱們這一處要了什么東西,你們誰還記得?” 當中一人忽然如夢初醒一般,脫口道:“公使庫???” 老吏哈哈大笑,道:“正是,你管賬的,應當知曉去年宣縣那公使庫入賬多少吧?” 那人連賬都不用回頭翻,立時就道:“全年得錢一十七萬多貫!我的乖乖,簡直同搖錢樹一般,州里公使庫都沒它那一處賺的零頭多!” 這數目大得離譜,簡直匪夷所思,若不是當時再三確認過當中沒有錯謬,他簡直要懷疑是有人填多了字。 那老吏道:“這樣大一筆錢,你們看著心不心動?” 他也不要人回,自顧自就接下去道:“你們心不心動我不知道,我是心動了的,想來楊知州也心動得很——州中公使庫缺錢缺得厲害,他那公廳里頭漏雪漏水又漏風,去歲大冬日的,連炭都不好多用,前次京中來了天使,州中供膳太粗陋,想從公使庫挪一點出來做接待,結果發現還未到年底,已是用得干干凈凈,最后還是從清池縣的賬上走了五百貫過來?!?/br> 旁邊有個小吏忍不住問道:“那是要把宣縣公使庫的錢并過來嗎?” 老吏搖頭道:“還不至于做得這樣難看——屆時朝中來核查,哪里解釋得過去?還不如釜底抽薪?!?/br> 那小吏奇道:“這要如何釜底抽薪?” 邊上已是有人幫著回道:“你來得晚,怕是不知道,那宣縣公使庫得銀全是因賣書而來,咱們畢竟是州衙,想要東西,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把那《杜工部集》的雕版要得過來便是!咱們公使庫里頭印書坊、小工,甚至紙墨都是現成的,當即就能開??!印個幾萬部出來,莫說幾十萬貫不好說,十幾萬貫到手,還是妥妥的!” 小吏咋舌道:“這樣行徑,下頭做得好了,便把做好的東西搶得過來,未必會叫人服氣罷?” 衙門里頭的老吏們紛紛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道:“正好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州’,什么叫做‘縣’,什么叫做‘上’,什么叫做‘下’,不然怎么個個做官都想要往上爬哩?” *** 宣州州衙的吏員們把這個當做笑話來說,可被作為笑話的彭莽卻怎么都笑不出來。 他好容易等到裴繼安從衙門里頭出來,甚至都等不及走得離州衙遠些,就忍不住急急問道:“繼安,這可怎么辦是好!方才楊知州同我說,叫我回去交代下頭人這一兩日收拾收拾,把《杜工部集》的雕版送得過去……” 裴繼安雖是覺得有些突然,卻并不吃驚。 早在決定印書的時候,他就知道遲早有一天這塊肥rou會被州里盯上。 無他,得利太多,上頭人不可能眼巴巴在邊上敢看著,不來分一杯羹。 是以當日謝處耘聽得說謝圖要去搶公使庫,急得團團轉,就連那張屬也連著好幾回來問,想說要不要想想辦法,不把那一攤子事給謝圖糟蹋了,他卻始終不為所動。 ——早晚都要給出去的東西,若是那謝圖好好說話,看在其父的面子上,他說不定還提點幾句,可既是直接動手來搶了,就給他慢慢去搶罷。 左右等沒了《杜工部集》,那公使庫就是個爛攤子,誰碰誰倒霉。 有人肯來接這個燙手山芋,再好不過了。 “知縣緣何這般著急?”他從容道,“州中要雕版,咱們便按著送來不就好了?左右而今賬上銀錢足夠,只要不亂花,將圩田、堤壩全數修好,也是綽綽有余,還能剩下不少下半年來用?!?/br> 彭莽登時就不太高興了,道:“楊知州一說要將你調入州中,你便半點不管縣里的好壞了?公使庫那一處的銀錢全是靠印書堆起來的,你親手經辦,豈會不知?看事情怎能如此短視,今年綽綽有余,明年又待要如何?!” 又道:“我卻不管,你快想個辦法!” 從前公使庫虧空的時候,也不見他著急,眼下倒是忽然上起心,做出仿佛十分有遠見的模樣。 裴繼安早習慣了這一位知縣反反復復,一時一個樣,他道:“雖說公使庫全是靠那一部書得來的銀錢,可去歲本來印書就是為了給郭監司籌措餉銀,而今目的既已達到,便無什么問題,況且賬上剩得這許多錢,等將圩田、堤壩修好,明年便能有所得,屆時從中得租,自然另有得利,未必比那公使庫印書差?!?/br> 彭莽聽得眉頭直皺。 由奢入儉難。 這圩田的收益,畢竟還在將來,未必當真能有,可公使庫的銀錢,卻是切切實實給他花得十分暢快。 此時說明年沒有了,叫他怎么能忍?! 第185章 憤懣 彭莽正要發話,裴繼安卻是又道:“再一說,明年的事情明年再看——有了圩田同堤壩,另有這三年來的功績,未必歲考之后,知縣還能在這宣縣當中任職,倒也不必擔憂太多?!?/br> “另又說,而今楊知州向知縣要雕版,不正說明縣中公使庫做得好?他得了這樣大的好處,歲末考評,難道還好意思不幫著美言幾句?” 這話如同醍醐灌頂,叫彭莽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為官多年,從前想要轉官他地,簡直比登天還難,而今好容易得了宣縣——全靠同年看不過眼之后,伸手相助,雖然只是一縣之地,可比起從前那等或是偏遠窮苦地界,或是干脆待差,實在好了足有十萬八千里,是以半點沒有其余想法。 他只恨不得十年八年都留在此處,最好不要走了,哪里會考慮到轉官的事宜。 然而聽得裴繼安這般一說,他忽然就醒悟過來,回頭一琢磨,前年、去年的歲考一是中上,一是上,莫說放眼整個江南西路,便是放眼九州,也沒幾個知縣能得這樣的好處。 況且如若圩田、堤壩果然能同這裴繼安所說的一般有那等結果,等到年末,無論賦稅、人丁、糧谷,甚至新增田畝都會有所增加,再加上直系上屬楊其誕的美譽,其人評語,實實在在是能幫著在考功簿上抬高自己身價的——這一回,說不得還能肖想個優等! 屆時想去哪一處,還不是由自己挑?! 至于那公使庫印書,反正都是帶不走的,何苦cao那個閑心?等想了辦法,好容易摟了銀錢回來,結果全便宜了下一任接管的知縣,自己又不是傻子! 想通了這一點,彭莽的臉色頓時就好看起來,看向裴繼安的時候,又重新掛上了一張笑臉,道:“繼安,你我二人相處這兩年,處處融洽協調,我之為人,你最清楚不過,雖然脾氣是直了些、急了點,卻從來是把你看得極重,雖說眼下只是個知縣,可按著這個勢頭,將來能到什么地步,仍未可知?!?/br> “至于楊知州,雖說官高權重,卻不似我這般柔和,樣樣都要發話,跟著他這樣的,束手束腳,卻不如跟著我這樣的好施展——你卻是要好好考量考量,不妨安心在宣縣做著,等到我這一處轉官之后,再設法接你過來?!?/br> 他一發閑,就有了心思開始“做一步,看三步”,想要打算將來的安排了。 裴繼安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知縣有容人之量,遠非他人所能及?!?/br> 彭莽得不到確切的回復,雖然有些失望,卻也知道比起楊其誕,自己還是差了許多,不過幸而還可以打感情牌,只要多說一說,今后時間還久,這裴繼安重感情,未必不會回心轉意。 他想得清楚,果然自此之后,時常找裴繼安來噓寒問暖,打聽到裴家還有個守節的嬸娘,又有個外姓認來的meimei,還吩咐夫人隔三差五遣人去送東西給鄭氏與沈念禾,倒把兩人弄得一頭霧水,只好絞盡腦汁來回禮。 *** 再說另一頭,彭莽想得清楚之后,一回宣縣,因怕謝善問來問去,叫他丟臉不好答,就把謝圖叫了過來,吩咐道:“你將那《杜工部集》的雕版理一理,這兩天就著人送去州中公使庫……” 那謝圖原本面上還殷殷勤勤的,聽得彭莽這一席話,頓時變了顏色,失聲叫道:“知縣是個什么意思?小人怎的聽不懂?” 彭莽倒是給他幾分薄面,解釋了幾句,道:“楊知州親koujiao代的,我也沒法——也是咱們公使庫里頭做得出挑,州中有話,照做就是……” 謝圖千辛萬苦,又搬了老爹出來,后頭還不知做了多少法,復才把這公使庫的好差事摟進懷里,正要大干特干,撈那么一筆,誰知差事還沒捂熱乎,就被人橫插一手,奪了過去,如何肯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