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裴繼安自然無有不應。 郭保吉只叫了兒子,兩個幕僚就知趣得很,并不在跟在后邊。 裴繼安帶著這一父一子先去了河邊,看了民伕如何鑿渠筑壩,又說明進度、做法云云。 郭保吉指了指遠處正在堤壩邊上栽種蘆葦的民伕,問道:“我聽得人說,常有人植樹來護山護田,防沙防水,只他們為何要種蘆葦?” 裴繼安看了一眼,帶著這一對父子往前走了一段,指著地下的一條用石灰撒的線,道:“監司請看,宣縣常有河水泛濫,此處為百年中洪澇最大時水涌所在之處?!?/br> 郭保吉道:“所以堤壩要建在此處?” 裴繼安搖頭道:“為防萬一,堤壩后退了一射有余,以防水浪沖襲……” 他口中說著,又領著郭保吉繼續往后走,果然走了一段,就見得地面上另用石灰撒了一條線。 “監司沒有說錯,此處種樹,正是為了防水,今次在下選的樹苗俱是柳樹,柳樹根傍水生,不似旁的樹種懼怕水淹,種在此處,粗根生得快且長,能把地下的土抓牢,可柳樹畢竟是樹,并非水中長大,被淹久了,難免要霉爛,可蘆葦卻不然,此物從來生長于水中,水再漲,只要不沒過太久,便不至于死絕?!?/br> “此處原本也有堤壩,可已是不堪再用,家父研究多年,發覺毀損原因多是因為水淹太久,把根基蝕了,如果有柳樹、蘆葦兩物栽種于此,根抓地土,又能吸水,只要不松動堤壩根基,便能叫圩田、堤壩長久共存?!?/br> “以堤護圩田,以圩田成堤,以柳樹、蘆葦與圩田、堤壩共生,當能長遠?!?/br> 他說了此處柳樹、蘆葦,又沿途走了許久,每每遇得一處地方,就同郭保吉細細解釋,簡直如數家珍,顯然在其中費了不知多少功夫。 而裴繼安一路走,路邊還有不少民伕同他打招呼,那些個民伕口氣熟稔,語氣里親近之余,又帶著幾分尊敬。 而裴繼安更是一一回應他們,還要問進度,見得人,連想都不用想,張口就能叫出對方名字來。 郭保吉忍不住又問道:“你時常來,是以才能個個人都認得?” 裴繼安笑道:“監司說笑了,此處有民伕三千余人,在下便是再如何過目不忘,也不可能這短短一個月的功夫,便把所有人的名字同臉都對上號,不過記得當中幾個人罷了?!?/br> 可嘴上這般說,一路走來,他少說也同幾十個人搭過話,個個都叫對了名字。 裴繼安見得郭保吉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對,只好解釋道:“我爹多年前就常來此地探訪查問,我自小就在宣縣長大,又兼在衙門做了兩年事,收繳賦稅、核查人丁,都有參與,自然對人熟悉得很?!?/br> 郭保吉并不言語,等走到一處空曠之處,復才道:“裴繼安,如若叫你把三縣圩田一并修了,你敢不敢應?” 第177章 委屈 聽見郭保吉舊事重提,裴繼安不由得一怔。 他再一次提醒道:“監司,在下不過宣縣當中的一員小吏……” 郭保吉道:“我前次在京城所說,依舊奏效,你考慮得如何了?” 又道:“你若是留在宣縣,便只能修一縣圩田,若是想修一州圩田,彭莽說話做不得數,楊其誕不會多費這個力氣,只我會為你作保?!?/br> 他的話說得很直接,雖不中聽,卻頗有道理。 然則這一處裴繼安還沒說話,邊上的郭安南已是有些著急起來。 他上前半步,努力沖著父親使眼色。 郭保吉也不知道是看到了還是沒看到,并沒有理會,而是往邊上走了兩步,仿佛在眺看遠山近水,片刻之后,才回過頭來,道:“裴繼安,你是個聰明人,我也不同你說那些個無用的話,你爹當年想修圩田,礙于朝中阻攔不斷,未能得行,我看你而今行事,很愿意做個助力,你自己回頭想一想,想清楚了,再來回我?!?/br> 他說完這話,果然也不再催問此事,轉而問道:“聽聞小謝被你安排去管修造堤壩,怎的來了這許久,卻是不曾見得他人?” 裴繼安解釋道:“今日彭知縣要去給楊知州回話,我叫他跟著去了?!?/br> 彭莽再怎么不管事,楊其誕要問話的時候,頭一個還是會找他。 這種出頭的場合,只要當真有能耐,很容易顯出來,乃是難得的好差事。 郭保吉在官場混跡多年,如何會不知道,一時之間,看向裴繼安的眼神都更多了幾分賞識。 這樣一個晚生后輩,對謝處耘時是有情有義,對沈輕云時是知恩圖報。 雖說只要有才干,便是為人有些瑕疵,該用的時候還是得用,可如果能遇得人品沒問題又能干的,提用起來,自然更為心甘情愿些。 謝處耘不在,郭保吉便也不再找理由多留,沒多久就帶著從人走了。 *** 父子兩個清晨出門,直到晚間才回到郭府。 郭保吉年紀大了,轉官之后,雖然并未將騎射之術放下,到底不同從前在軍營時,眼下奔波一日,本是打算將那裴繼安收歸手下,卻是未盡其功,難免心生倦意。 他見長子坐在邊上,遲遲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也有些提不起勁來,便揮了揮手,道:“你先去休息罷,有什么話明天再說?!?/br> 郭安南猶豫了一下,本來憋了一路的腹稿又被按了下去,只得郁郁走了。 他回得后院,先去看弟弟。 郭向北一見到長兄,就訴苦不喋。 因為前次螺螄觀的事情,郭保吉開始認真管起次子來,不但狠打了一頓,還特地安排了兩個門客去盯著。 郭向北又要背書,又要習武,簡直比狗還累,此次見得郭安南,先罵謝處耘下三濫,再罵父親派來監督自己的門客眼瘸,最后又罵廖氏吹枕頭風,說到動情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最后哭道:“大哥,我受不住了,沒一天能睡個飽的,全身都痛!” 白日要練武,晚上要背書,偏還背不下來,如此一個月,循環往復,鐵打的人都受不住。 郭向北哭得鼻涕泡都吹出來了。 郭安南早已經聽說弟弟最近在家很是受了委屈,本也是來安慰他的,然而聽得這樣一通抱怨,還是又累又疲。 他是長子,郭保吉忙于朝事,母親又早亡,自小就是他帶著弟弟meimei兩個,可畢竟資質、能力有限,常常會生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覺。 尤其此時他去得清池縣中做戶曹官,本以為能脫穎而出,做出一番事情來,叫父親刮目相看,卻不想已是過了小半年,整日案牘勞形,也沒得什么成績。 從前聽得旁人夸,他還自以為喜,可近日被父親又教又訓的,又拿裴繼安作對比,雖然心中實在不覺得那裴三有什么特別出彩的地方,還是有些喪氣。 今日去得荊山腳下,確實見圩田、堤壩各有進展,可見得父親那般招徠,對方還愛理不理的模樣,郭安南就不太服氣。 他年齡漸長,做官也有小半年,見得不少事情,從前在各處州學讀過幾年書,聽得先生授課,對朝政之事自有理解。 父親的做法,郭安南不敢茍同。 裴繼安想要在宣縣造圩田、建堤壩,多是繼承父輩志向,別有私心,可畢竟只是一縣,影響并不是很大。 一旦父親被其蠱惑,想要建一州圩田,出得事情,就再難收拾了。 郭安南許多意見想要提,可他知道其中不妥當是一回事,憑借此時的所知、所能,自覺難以用自己的口才說服父親是另一回事。 萬一一個不好,不但沒有勸說成功,反倒被爹再教訓一回——近日常有的事,并不怎么稀奇,那才是麻煩。 正是萬般煩悶之時,遇得弟弟還同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不懂事,郭安南語氣里難免帶了些出來。 “我聽東娘說過此事,你做什么要去那謝處耘面前招惹他?他一個外姓人,再怎么不討你喜歡,也不會占咱們太多便宜,你姓郭,同他鬧出事情來,外頭人聽了,不會去聽其中孰是孰非,只會覺得咱們家里頭不大氣……” 郭安南勸誡了一番。 郭向北聽得火冒三丈,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把手上的書一摔,怒道:“爹也說我不對,二姐也說我不對,眼下連大哥你也要數落我!我是為了誰???我一個小的,家里梁柱又不用我管,何苦要去出這個頭,大哥你當真不知道嗎?!” “你看那廖氏進得咱們家,爹爹幾日才同咱們兄弟見一回面?日日都說忙,可那謝處耘進府之后,被她娘三天兩頭招過去,當日如果不是我鬧一場,說不定今次去清池縣做官的就不止大哥你一個人,姓謝的也要跟著去了!” “他來得咱們府上,得的好處還少嗎?又拜師父,又進州學,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平日里用的,平日里頭出去交際,大手大腳,闊綽得很,哪一樣不是他那娘給的,哪一樣不是咱們家里掏出去的?我把他攆走了,大哥反倒過來嫌棄我壞了你的名聲!” 若說先前郭向北只是三分委屈,七分做給長兄看,眼下就變成了十二分的委屈。 第178章 聽從與盲從 郭安南深感失望,道:“你生在郭家,不是外頭市井里頭日日要為了糊口奔波的,這些個衣食小事,東娘尚且不放在心上,你一個男子,為什么要整天盯著雞毛蒜皮不放?” 郭向北又是羞愧,又是難受,只覺得自己對兄長的一腔真心都喂了狗,攥了緊拳頭,大聲質問道:“大哥,你當真覺得我是那等眼皮子淺的?” 他眼淚直淌,嗓子都有些啞了,道:“爹是個什么性子,大哥你難道不知道?一條狗養久了尚且會有感情,況且他從來只要在外頭的面子,又要講究什么大氣,哪里會管自己親生兒女怎么想?謝處耘又jian猾,慣會賣乖,被廖氏這般把天天往爹面前帶,今日只是吃穿小事,明日只是讀書習武,誰曉得將來又會變成什么?” “上回我聽得院子里頭有人說,廖氏私下去求,要爹爹給那謝處耘尋個差遣,還特地叫他跟著你一同去清池縣,屆時他在你手下干活,你是帶他還是不帶他?” 郭安南皺眉道:“我得個人在手底下幫忙,為什么不帶?” 郭向北冷笑道:“你怎么帶?他讀書讀不好,習武也打不過我,做事也做不出什么東西來,能給你幫什么忙?屆時他做得不好,你是給他分功還是不給?分的話又分多少?給了或是給得多了,下頭其他人難道能服氣?若是不給,廖氏是個小心眼的,又愛在里頭挑撥離間,不知會怎的出去貶低,說是大哥心眼??!” “明眼人都曉得是個坑,大哥,你作甚要往里頭跳?!” “況且我們三五日未必能見到爹一回面,他一個外頭撿回來的拖油瓶反而能得這許多好處,難道姓郭的,還比不上姓謝的尊貴?!我不服!” 郭向北這一番話,夾雜著多年對父親冷落自己的不滿,另又有nongnong的不忿。 郭安南忙了一日,回來還要面對弟弟這等提不上臺面的小心眼,心力交瘁之余,又難以自抑地被觸動到了。 他是長子,自小就被父母教著要禮讓、恭謙,可心底里未嘗沒有希望有人多加關懷。 母親死了之后,父親對meimei東娘是疼愛有加,對弟弟雖然時常訓斥,卻也多有管教,唯有對他這個長子,從來只有嚴厲。 尤其最近,他從父親身上得到的,除了挑刺,就是不滿。 他滿心想要得到認可,可無論怎么努力,都比不上旁人,甚至比不上同郭家毫無關系的謝處耘。 若說沒有半點不滿,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這樣的想法,卻是不能在弟弟面前顯露出來。 他沉默了半晌,復才低聲道:“有大哥在一日,這郭府就是咱們的,你堂堂男子,不要總去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有我呢?!?/br> 郭向北扭頭不說話,只默默流淚。 郭安南又勸了他幾句,見得始終沒有回應,只好道:“我去睡了,明日還要回衙門……” 郭向北這才轉過頭來,道:“大哥,我不是科考的料,若是走不得文路,爹還會管我嗎?” 聲音里頭盡是忐忑。 郭安南斥道:“男子漢大丈夫,只想著靠父輩余蔭,你要不要臉的?!” 轉而又聞言安慰道:“且去睡吧,時辰不早了,上回先生不是說你文章有進益了,不要多想,總有你的出路?!?/br> 郭向北低低地應了一聲。 他自小就跟在軍營邊上長大,本以為定能做個威風八面的大將軍,誰知長到十來歲了,忽然被父親押著去州學讀書,本就不喜歡,又不擅長,背書比挨打還苦,卻又不得不咬牙走文路。 他不是蠢的,郭家在朝中處境微妙,今上的忌憚之意,縱然隔著千山萬水,光看父親同長兄的緊張就能感受到,是以不會在這等大事上耍脾氣。 可讀書,實在太苦! 苦得他快扛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