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畢竟還是年輕人,等他碰了壁,找回來的時候再說罷,左右此時仍在京城,也不好去運作。 況且天子那一處,眼下還不知是個什么說法…… *** 天色已經盡黑。 郭府雖然在京中有置產,卻是不在內城當中,況且遇得這般冷風細雪,路上更是無一個行人,更顯得萬物具靜。 裴繼安出得大門,很快就將臉上憤然的神色收了起來,看著外邊鹽粒一般的飄雪,慢慢又皺起了眉。 一旁幫著牽馬而出的郭府仆從喚了一聲“裴公子”,把韁繩遞了過來。 裴繼安轉過頭,又回復了原本那一張謙謙有禮的臉,道了一聲謝,正要上馬回驛站,卻見得另一名手中遞鞭子的仆從猶豫了一下,朝自己跟得上前兩步,問道:“公子的臉好似有些發紅,是不是被冷風吹了頭,燒起來了?” 發紅? 裴繼安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過了好一會,才記起是方才裝作妒忌郭安南的時候,一時沒控制住,竟是情真意切地熱血上涌,只是沒料到都已經走出這樣遠了,面上的顏色還未消下去。 不過恰才的反應,倒也不算是是全然裝出來的。 他確實不是很高興,當日聽得此事的時候,只想著自己幫著那沈meimei還了人情便是,可自從前日在那書鋪遇得郭安南,又見了對方反應之后,他就越想越是不自在。 尤其是昨晚,不知為何,臨睡前他居然又想起對方那直愣愣望向沈念禾的眼神,總有一種自己辛苦栽的花,好容易生出幾片綠芽,卻被一直油膩膩的大鼻涕蟲黏住了的感覺。 雖然沈家meimei算不得他養大的,可這幾個月,他見天燉湯煮菜,日日噓寒問暖,又早晚相處,如果把養meimei比作養花,怎么地自己也算鏟了幾鍬土,有資格說兩句的罷? 況且郭安南實在不是什么良配,相貌放在一邊不說,丑不丑、黑不黑的,他也不去嫌棄了,畢竟人不可貌相。 可其為人總有些傻乎乎的,做事的能力也很尋常,況且還有廖容娘那一個繼母在,更兼父親郭保吉勢利得很,當真被他哄去了,豈不是等同于落入火坑? 是以他憤怒得合情合理,名正言順! 門外冷風呼嘯,裴繼安略站了幾息,面上的熱意就消了下去。 他回頭向提醒自己的仆從致謝道:“不妨事,方才在屋中被爐子熏的?!?/br> 語畢,拱了拱手,翻身上馬而去。 也許是天色太晚,沿路也沒有什么人,裴繼安騎在馬上,一面看路,一面分出一半心思去回想方才郭保吉在房中說的話。 自家的應對,應當還算得當,只是提及沈meimei的時候,因為實在沒有經歷過,也許有些破綻,并不很像那等正在談情說愛的少年郎,不過看那郭保吉的樣子,很可能并沒有怎么看出來。 對方想要保舉自己為官,多半仍是從前的原因,想要借用裴家舊日人脈。 可他原本用來拒絕的理由已經一個都不能再用,《杜工部集》已經印完,聽得今日的口風,多半沈輕云那一處并未被宮中記恨,便是當真取娶了念禾,郭保吉也不再向從前一般忌諱。 自己眼下雖然做出一副嫉妒心強的少年人模樣,畢竟不能久用,推拒的次數太多,哪怕理由全不一樣,又都十分充分,還是會引來對方的不滿。 還是得想想其他的辦法才行。 *** 南門官驛。 夜色已深,沈念禾雖是沒有睡著,可她依舊緊閉雙眼,躺在床上,把呼吸放得十分平穩,權做自己已經睡熟的模樣。 果然,過了不知多久,她終于聽得身邊的傳來輕微的響動。 鄭氏極小聲地叫了一句,道:“念禾?” 沈念禾只裝作沒有聽到。 鄭氏另又叫了一聲,見她毫無反應之后,復才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放下床帳,自己趿了鞋子,淅淅索索穿好衣服,又點了燈,就這樣坐在屋中的桌邊。 又等了許久,直到外頭傳來一陣極小的腳步聲,鄭氏才輕手輕腳推開門,叫了一聲“繼安!”。 她一面叫,一面跟著走去對方房中,又把門掩了。 沈念禾等到房中再無動靜,掀開了一角床帳,見得屋中無人之后,這才爬得起來,披了大氅跟著站在門邊。 鄭氏一向不太會演戲,白日間雖然竭力瞞著,可到底露出幾分痕跡來,沈念禾看在眼里,心中略想一想,就知道其中必有不對。 河間府的沈家如果只變出一個“沈念禾”來繼承沈輕云的產業,其實意義并不大,畢竟“沈念禾”馬上就要及笄,用不了多久,就得嫁人,無論是沈家或是馮家人,想要真正掌控那一筆偌大的財產,最要緊的就是趕快把“沈念禾”嫁給自己人。 第115章 不自信 嬸娘之所以這樣惶急,多半是聽到了其他的消息。 沈念禾輕輕推開了門。 對面房間門窗緊閉,可畢竟都是木制,又在外頭官驛,隔音甚差,雖然有一扇門攔著,里頭聲音細細碎碎的,卻也能勉強辨認出七八成。 她聽得鄭氏焦急地道:“……河間府來的沈家說已經給那一個‘沈念禾’走完了六禮,說的是一個不第秀才,馮家鬧個不停,也說自己得過馮老相公囑托,已經選好了人,正是馮憑那一個認養的義子,喚作朱逢明的,兩家在梁門大街險些打了一場,最后各自遣了人遞狀子上了京都府衙,繼安,此事怎的是好?” 裴繼安好似回了什么話,可那聲音甚小,半點聽不清。 沈念禾站著聽了一會兩人對話,復才知道原來自己在外頭眼下已經有了兩個“未婚夫”,一個是沈家定的,一個是馮家定的,而眼下那一個假的“沈念禾”住在沈家,愿意出面認沈家幫忙選的丈夫。 她站了片刻,身上雖然披著大氅,依舊只覺得手凍腳凍,冷風從空隙處鉆得去,吹得肚子、頸項發寒,便不敢再聽,連忙回得房中,臥床睡了。 次日一早,還未醒來沈念禾就覺得肚子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兩邊太陽xue發脹,便是手腳也冰涼得很。 她以為是頭夜出門偷聽著涼了,因鼻子不堵,頭也不重,并不像傷風的癥狀,想著緩一緩應當就沒事了,便也沒有說什么,又躺了一會,才跟著鄭氏一同起床洗漱。 兩人這一處才梳洗好,便聽得外頭裴繼安叫門,提進來一個大食盒。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將里頭的東西一一取了出來擺好,道:“今日驛站里來了許多人,都擠在下頭堂中,口雜得很,我買了些吃食回來,在房里吃了倒也干凈?!?/br> 口中說著,又抬頭問沈念禾道:“怎么臉色有些難看,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沈念禾此時全身都有些發冷,尤其小腿打下,直到腳趾,仿佛都有一種結冰的感覺,小腹處更是一陣陣地犯疼。 她緩了好一會,等那一陣疼過去了,這才眨了眨眼,先搖頭,又點了點頭,道:“剛起來的時候頭有些發脹,不過現在好多了?!?/br> 裴繼安皺了皺眉,看著她道:“嘴唇都白了,當真沒有哪里不舒服?” 沈念禾痛過之后,倒是覺得稍微好了一點,笑著搖頭道:“當真不礙事?!?/br> 她見鄭氏還在里頭收拾東西,便起身幫著要去拿碗筷,然而還沒走兩步,便覺出下腹一陣脹痛,小腿肚子也扯得發疼,只好立在原地,再不敢動彈。 裴繼安見勢不對,也顧不得男女之防,連忙起來去扶她去了里間,一面出聲喚鄭氏,一面把被子拽過來給沈念禾蓋在身上,又去握她的手,果然冰冷如玉。 鄭氏應得極快,見兩人一個臥床,一個坐在床邊,也唬了一跳,匆匆上前問道:“這是怎么了?” 沈念禾咬著牙正忍痛,不好說話,裴繼安卻是站了起來,將鄭氏帶到一邊,低聲同她道:“嬸娘給念禾換一下衣裳?!?/br> 想了想,又問道:“痛得這樣厲害,是不是要叫大夫?” 因說話的是裴繼安,鄭氏先還沒反應過來,順著點完了頭,復才琢磨出其中意思來,本要問話,忽然想起來對面的侄兒是個男子,忙又把話吞了回去,交代道:“不必要大夫,你去廚房看看有沒有老姜,喊人幫著拿來熬了濃姜糖水來給你meimei喝一碗?!?/br> 裴繼安躊躇片刻,見得沈念禾閉著眼半靠在床上,一副十分難受的樣子,他又著急出去找人,又不放心,最后還是一咬牙,出得門去。 等人走了,鄭氏才好坐去床邊,先把手探去褥子下,等收回來一看,果然指尖帶紅,是來月信了。 她知道沈念禾身體虛,初潮必定是難受的,也不敢怠慢,連忙先去燒了個手爐過來給掖進被子里。 沈念禾此時已經好了些,十分不好意思,睜著眼睛小聲道:“嬸娘先去吃東西罷,我這一處有個爐子抱著舒服多了——多半是昨晚著了涼,想來睡一覺就好了……” 鄭氏聽得又好哭又好笑,不由得想起馮蕓來。 這樣的事情,從來都是做娘的給女兒說,那一個還來不及說就去了,如果知道女兒這樣遭罪,不曉得心中多難受。 她給沈念禾掖了掖被子,小聲道:“傻孩子,你這是長大成人了,等我去給你取了東西過來?!?/br> 沈念禾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等聽得鄭氏又解釋了一遍,才聽懂。 她前世長得慢,個子也不怎么長,人也不怎么長,雖是知道女子有月事,因自己從未經歷過,是以半點沒有往那一處想,此時躺在床上,攥著被褥,一時腦子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鄭氏給她倒了一杯熱水過來,看她喝了兩口,便道:“怕是寒到了,堵在肚子里,你三哥去叫人給你煮姜糖水去了,等喝了那個把淤血化開就沒事了?!?/br> 又去拿了干凈衣物并此時用得上的東西過來,教沈念禾換了。 兩人正說著話,裴繼安隔著門在外頭問道:“嬸娘,上回拿的那一包金絲棗放在哪里?” 鄭氏這才想得起來,忙去取了出來,才開了門,正要給侄兒遞過去,忽然又把手收了回來,道:“廚房未必知道怎么煮這女子喝的姜糖水,你在里頭陪著你meimei,我去看一眼?!?/br> 裴繼安心中實在想留下來,卻又擔心自己幫不上忙,正猶豫間,鄭氏哪里管他,已是徑直下得樓去。 見得這一位裴三哥,沈念禾更不好意思了,忙指著隔壁桌上的東西道:“三哥,那甜湯好似還是熱的,要不把那些個炊餅、糕點拿下去也熱一熱,你餓壞了罷?” 裴繼安哪里有心思吃飯,他把門掩了,也不敢像方才一樣坐在床邊,只好拖了一張椅子過來,細細問沈念禾話,一時問她頭疼不疼,又問她肚子怎么樣,再問手腳發不發汗,冷是怎么個冷法,好幾回手已是伸得出去想幫忙把脈,到底不自信,又收了回來。 第116章 反省 大內。 胡奉賢提著重重的書箱,正要朝垂拱殿進去,還未走到門邊,就察覺出不對勁來。 門口站著兩個儀門官,另有不少御林軍。 太子極愛詩文之道,聽得今日京中傳聞有一部新出的《杜工部集》,其中有不少從未傳世的新作補遺,乃是原來馮老相公所藏,后來被其后人獻了出來刻印,十分上心,特地叫他出去采買回來。 胡奉賢也是一并跟著管勾皇城司的,他跟著太子多年,知道這一位如若今日看不到書,嘴巴上雖然不會說什么,心里肯定一晚上都要惦記著這事,索性先叫人去那京城最大的戴記書鋪里頭交代了一聲,又親自出了一趟宮,把書取了回來。 只是眼下書是拿到手上了,這垂拱殿里頭卻看著十分不對勁的模樣。 胡奉賢腰間別著木牌,又是一張熟臉,走到門口了,也無人去攔他,只是立在兩邊的儀門官都沖他使了個眼神。 不過就算儀門官不使眼神,他也不敢再往里走。 垂拱殿的門虛掩著,里頭傳來天子周弘殷的聲音,聽起來雖然中氣不足,脾氣倒是挺足的。 天子在里頭發怒,胡奉賢哪里敢去觸這個霉頭,可今日本是他當差,更不敢走開,只好極小心地找了個空地縮著,又悄悄探頭往里頭瞄。 垂拱殿中,太子周承佑立在階下,天子周弘殷身上披著厚厚的棉襖,兩頰各有一坨重重的紅色,嘴唇則有些發白,正坐在案前,一面翻著手中折子,一面反復盤問兒子各種問題。 天子臥病已經大半年,太醫院的醫官個個束手無策,縱使費了渾身解數,也不過是叫天子能少吐幾回,吊著一條命而已。 可自從太后聽得樞密使何淵之妻、陳國夫人李氏的話,請了從飛云寺云游到京城的星南和尚進宮,那和尚竟是有幾分本事,開了兩帖藥,天子吃了不過五六日,雖說比起從前變得排泄不暢,然而居然已經能下床走動。 周弘殷是個心系國是的,堪堪能動,就要親臨垂拱殿,抓著兒子一通亂問,樣樣地方都要挑出無數毛病來。 周承佑被教訓了半日,只好老實立在階下,聽父親數落自己。 周弘殷畢竟身體還虛,罵了這許久,氣就開始有些喘不過來。 一旁的老黃門連忙上前給他遞茶,又勸道:“陛下稍歇肝火,星南大和尚特地交代過,務必要靜心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