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沈念禾連忙應了,果然去得廚房。 那灶上一口大鍋正蓋著蓋子,蒸騰出白色水汽,里頭咕嘟咕嘟地水煮著綠豆,灶前熱騰騰的。 沈念禾在后院坐了大半日,手腳俱是有些冷,正好來此處烤火了,便撿張小幾子過來坐著,一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添火,一面算著文稿抄寫同下印的時間。 正想得入神,忽聽得外頭有人敲門。 她以為是鄭氏回來了,起身去應,誰知一開門,外頭竟是站著幾個生人。 當前那一個見得開門是個姑娘家,也有些吃驚,忙往后退了兩步,拱手問道:“敢問謝處耘可是暫居在此處?” 沈念禾抬頭一看,對方寬肩大背,膚色黝黑,手腳皆糙,面上卻是十分和氣的樣子,身上還穿著公服。 想是見她有些猶豫,那人連忙又道:“我姓郭,名叫郭安南,乃是處耘家中長兄,眼下在清池縣中當差,本是想去衙門等他,誰曉得半日等不到,便問人要了住址,特地過來看一眼?!?/br> 再又問道:“鄭嬸娘此時不在家嗎?她識得我的,另有裴繼安,他也同我相熟?!?/br> 沈念禾一眼掃過去,見那郭安南后頭還站著幾個公人打扮的同行,俱是背直腰挺的,并不像是尋常的衙役,倒仿佛是軍中士卒出身。 她雖是覺得面前此人說話行事看起來十分靠譜,然則到底還是小心為上,是以也不直接回答,只道:“我只是暫時過來幫忙看火,鄭嬸娘去買rou了,即刻就能回來,若要尋她,略等一等就是?!?/br> 郭安南沒有做聲。 后頭卻有一個衙役打扮的人上前道:“大少爺,還有好幾處縣衙要去,再不走,怕是趕不及了?!?/br> 那郭安南猶豫了一下,便指了指門邊的幾樣東西,道:“本是來接處耘回家的,他眼下不在,也沒有辦法——這是給鄭嬸娘帶的禮,都是些吃用之物,煩請姑娘幫著往屋子里收一下,等到他家有人回來,幫著說一聲便是?!?/br> 沈念禾低頭看去,果然見得地上放了許多東西,大包小包的,打外面看不出什么,然則分量都實在得很。 她才要說話,只聽得不遠處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一人嚷道:“前頭就是裴家了,他家前兩個月來了個一群人,說是帶著主人家——原是個小姑娘,來尋未婚夫,領頭的正是一群翔慶兵丁,雖不曉得那姑娘家姓甚名誰,卻同你們說的十分相似?!?/br> 那人聲音并不小,身后還領著一行七八人,男的俱是生得馬大三粗,女的則只有三個,全是三四十歲的健婦,膀大腰圓的。 一行人腳下帶風,行動表情都不太好看,看著十分像是尋仇的。 領路的那一個才說完話,然則一轉頭,見得裴家大門開著,一女數男站在一處說話,也有些發愣,一時聲音都小了些,轉而小心指了指前頭,問身后的人道:“是不是那一個?” 沈念禾心中一緊,情知不對,卻并未后退,當做同自己毫無相干一般,只管同那郭安南道:“這許多東西,我一人也不好拿,還請郭家大哥幫忙搭把手提得進屋?!?/br> 正說著話,前頭那一行人湊在一處,不知說了些什么,其中一個婦人上得前來,先上下打量了一回沈念禾,好似盯著要分豬rou一般,那眼神十分挑剔,又有些不太滿意,半晌才問道:“姑娘是不是姓沈?” 沈念禾從前去過河間府,聽得這人乃是河間口音。 她并不慌亂,做一副狐疑的樣子,重新用回了一口越州腔調,問道:“你是誰?問我這個做什么?”一面說,一面往一旁靠了一步,站到了那郭安南身側。 那郭安南見得她如此動作,立時往左前方邊行了半步,擋在了前頭,問道:“你們是什么人,來此處作甚?” 他身上穿著公人服色,一旁也都是衙役,站在此處,很有些唬人的架勢。 然而那婦人卻半點也不驚慌,只道:“好叫這位差官小兄弟知曉,奴家是來認領家中小主人回去的?!?/br> 又同沈念禾道:“姑娘可是姓沈?” 她話才說完,后頭的兩個婦人就圍了上來,另幾個男子則是四散開去,攔住了通向外頭的去路。 沈念禾余光一掃,只覺得今次的人來勢洶洶,倒像是想要直接動手的樣子。 她把不準對方同上回馮家人有沒有通過氣,又是否乃是一波,便皺眉道:“我是姓沈,卻不認得你,你是誰?是不是京城來的?” 那婦人回頭看了同行的兩名婦人一眼,繼而又回來問道:“姑娘閨名可是沈念禾?” 沈念禾搖頭道:“我叫沈秦西?!?/br> 又道:“我有個哥哥沈秦中,前一向去了京城,說會遣人來接我,你們是不是京城來的?” 那婦人見她長相、又聽她口音,本來就不太滿意,又見還有個哥哥在京城,更為嫌棄了,卻是仍未放棄,而是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郭安南在一旁站著,卻是忍不住插口道:“沈姑娘,既是不認得的生人,萬不可隨意跟著走?!?/br> 第43章 窮酸人家 沈念禾還未說話,對面那婦人就皮笑rou不笑地道:“這位差爺想多了,若不是正主,便是想要跟著走,我們府上也斷然不會收的!” 又轉向沈念禾問道:“姑娘一路從翔慶軍過來,在路上有沒有見得其他沈姓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十一二歲,應當也是有不少人護衛?!?/br> 沈念禾皺眉道:“既然有人護衛,旁人怎么可能見得到?況且我并沒有從翔慶來——本是要去翔慶,還未到地方便聽說出了事,半路在慶陽轉來的宣縣,一半走的還是水道……” 后頭另有一個婦人插嘴問道:“卻不知走的哪一條水路,又走了多少天?” 沈念禾并不是胡亂謅的,那路她從前就走過,剛醒來時得了裴繼安拿回來的游記,又和著裴家的輿圖放在一起,早已記得熟了,此時一處一處數給對面人聽,自己先停在均州某處碼頭,某節氣在襄陽城中落的腳,幾時又路過了江州。 她仿佛只是信口粗粗帶過幾句,偶爾一兩處又描述得十分細致,倒是聽來更為可信了。 最妙的是,這一條路同翔慶來宣州天南地北,截然不同。 然則即便是這樣,方才問話的那婦人還是沒有放過,只道:“你同我去那葵街上的五??蜅?,我主人家有許多話要問——畢竟走丟了家中小主人,個個人心惶惶的,聽得你半路來,怕你這一處有些什么線索?!?/br> 又從袖中荷包里掏了一小塊銀子出來,亮在掌心,道:“這是給的報酬,姑娘同我來罷!” 另又對著郭安南道:“幾位差爺且放心,我們是河間府沈家來的,累世大族,誰又有功夫來騙人!若你幾位不放心,一同跟來就是?!?/br> 那婦人口中說著,另幾個人便虎視眈眈地盯著沈念禾,尤其說到“河間府沈家”二字時,個個都等著她的反應。 沈念禾只做從未聽說過一般,回道:“我知道的方才都說了,若是有話要問,只叫你那主人家過來問我便是,我還要在此處看家,斷不可隨意亂走的?!?/br> 她一說不肯走,那三名健婦便圍了上來,當前那人道:“也不叫姑娘白做,給足了二錢銀子,只問幾句話,難道竟是不夠?” 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抓沈念禾的胳膊。 后頭另兩個婦人也或去捉沈念禾的手,或去按她的肩膀,幾個壯漢則是跟著圍了上來,眼見就要用強。 沈念禾早有防備,見得對方的手探過來,立時就往后頭一躲,隨手抓過郭安南放在一旁的長棍擋在面前,驚聲道:“你們這是想當著官差的面強搶嗎!” 郭安南反應極快,他的棍子被沈念禾搶了,自己便一把抓過身邊衙役的長棍,喝道:“光天化日的,這是不把衙門來的官差當回事,要強搶民女嗎?” 正鬧作一團,后頭卻是有人上來道:“這是在做什么!” 一時那健婦壯男們不約而同地轉頭叫道:“三老爺!” 沈念禾循聲看去,卻見不遠處方才領路人又帶了個四十余歲的中年人過來。 那中年人身著錦袍,打扮得十分體面。連胡須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并不像是個行了遠路而來的異鄉客。 大冷的天,他手中還握著一柄折扇,扇子上畫著蘭花幾株,又有題字。 那些個沈家下仆見得其人過來,連忙四散開去,讓了條道出來。 他走得并不算很快,口中則是斥道:“如此粗暴無禮,叫外人見了,怎么看我們沈家!” 又上前幾步,四下掃了一眼,很快把目光放在了沈念禾身上,仔細看了她半日,復才問道:“是沈姑娘罷?我也姓沈,乃是河間府沈家人,家仆無禮,驚擾你了,只是我這一門上下個個著急來尋內侄女——她那爹正是我四堂弟,前日特地遣了人送信回本家,叫我們這些族親來接女兒,一家聽得一個小姑娘家流落在外,哪里放得下心,難免事情做得有些糙?!?/br> 沈念禾不太高興,卻還是道:“我也知道你們急,卻沒有這樣強行抓人的道理?!?/br> 對方便行了一禮,又道:“難得見得姓沈的姑娘家,年歲相合,又是翔慶來的……” 沈念禾便把方才說的話又重復了一回,最后道:“我一個越州人,也沒去過翔慶府,走的水路過來,當真沒有見到你那侄女——她長什么樣子?你不妨畫了像出去張榜,好過在此處沒頭蒼蠅亂撞?!?/br> 對方先前仔細看她相貌,還有些不太拿得準,再聽得她一口地道的越州腔調,已是大皺其眉,最后又聽得沈念禾說她來時經過的州縣之地,辨不出什么問題,便再無耐心,轉頭呵斥道:“在此處耽誤這許久作甚,還不快去找人!” 語畢,也不回沈念禾的話,也不說把那先前的銀子留下,連一句謝都沒有,轉身帶著人就走了。 他才行出這一道小巷,一旁的婦人就小心翼翼上前道:“三老爺,方才那小娘子不是嗎?” 沈三怒道:“那沈念禾生在夔州,后來去了翔慶軍,沈老四是河間府人,馮家人是大名府人,你聽那小丫頭一口的越州腔,不掉頭就走,還在那一處耽擱作甚!” 那婦人也有些委屈,道:“好叫三老爺知曉,臨行前特地囑咐過,說那沈念禾怕是不愿跟著回來,怕她?;怀姓J,今次這一個年紀相合,又聽說是翔慶來的,是以咱們不敢輕易放過……” 那沈三惱道:“便是你不敢光憑口音認人,看臉也看得出來罷?!” 那婦人低頭道:“主家們都一個也沒見過真人,咱們這些下頭的更沒見過了,哪里認得出來……” 沈三氣得嘴都要瓢了,低聲訓道:“沒見過人,便是傻子也能猜得到幾分罷——若不借那一張好臉,沈輕云怎么能做成宰相女婿?至于其妻馮蕓更是出了名的美人,這兩人生的女兒怎可能不是個貌美的?!我聽得有人說過,多年前那小女娃就粉雕玉琢的,人人都夸是個美人胚子,她自小金尊玉貴,雖是遇得事情,自也有人護送而來,怎么可能生得這樣干瘦?!” 再道:“沈輕云就這一個女兒,既然托付過來,自然不是來吃苦的,你見那一家什么窮酸樣子,動動腦子想想也知道不是了!” “還不快去找,若是給家中其他幾個先尋到了,我唯你們是問!” 第44章 想不想跟著回去 那沈三帶著人徑直走了,留在原地的郭安南卻有些不放心,招來身旁一名衙役道:“你去葵街打聽打聽,這些個人究竟要做什么?!?/br> 又與沈念禾道:“這一群來勢洶洶的,十分不講道理,一會我叫人去衙門里頭報與裴繼安知曉,再吩咐左近的巡鋪多多留心——若有人來敲門,沈姑娘你先不要亂開?!?/br> 他把地上許多東西提進了門后,也不進屋子,只道:“我還有事,不能多留,煩請同鄭嬸娘通福一聲,就說郭安南來過此處?!豹q豫了一下,又道,“若是謝處耘不問,就不必同他說了?!?/br> 語畢,拱了拱手,帶著人走了。 郭安南一走,沈念禾就反手把門關了。 宣縣雖然地遠,此時來看,也不再安穩了。 她回想了一下方才情形,只覺得沈家、馮家接連來人,并且一個比一個急,一個比一個不要臉,自己雖然再一回瞞了過去,未必將來還有這樣好的運氣。 況且一味躲閃并不是個法子,總要知道其中原因,才好應對。 沈念禾回得廚房,只稍坐了下,就聽得外頭有人開門的聲音。 很快,鄭氏一臉惶急地撞了進來。 她見得沈念禾安坐在灶前,整個人都松了口氣,把手中籃子慢慢放在地上,道:“方才聽得巷口有人說,沈家來了許多人要接你回河間府,又搶又鬧的……” 沈念禾見得是鄭氏,那手本來已經把到菜刀上,此時連忙收了回來,道:“我說自己不是沈念禾,已經把人打發走了——嬸娘,有個叫做郭安南的正巧來尋你,說他是謝二哥的長兄,因他帶著幾個衙門差役,那些個沈家人不敢動手!” 鄭氏也不理會什么安南向北的,過來先摸她的手,又摸她的腰腿,并未見得外傷,復才問道:“沒傷到哪一處吧?” 沈念禾搖頭道:“當真沒事?!?/br> 又把方才的事情說了一回。 鄭氏皺眉道:“若有認得你的來了,或是誰說漏了嘴……” 她口中說著,左手已是忍不住扶著一旁的灶臺,道:“方才聽得人說,我還以為你已經被人帶走,嚇得腳都軟了?!?/br> 出了這樣的事,鄭氏哪里還有心思再去做什么綠豆糕,連忙拉著沈念禾回得堂屋里頭細細問詢。 兩人還沒坐下多久,裴繼安便自外頭急急推門而入。 他見得屋中人,先叫了一聲嬸娘,繼而轉向沈念禾問道:“方才有人來衙門尋我,說是家中出了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