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這一晚沈念禾安然睡去,倒是裴繼安做了壞事,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醒來三四回,聽得隔榻謝處耘打酣,簡直恨不得爬起來把人鼻子嘴巴用漿糊一把糊了。 *** 裴繼安的動作極快,次日晌午,便叫人擬好了文書,自己專程拿得回來。 沈念禾一一去細看條款,見得其中分潤的條件實在優渥,便問道:“給我兩分利,是不是太多了?若是旁人拿出來說,三哥你經辦此事……” 裴繼安搖頭道:“不打緊,已是在彭知縣面前過了明路——昨日郭監司還特地交代,說是此書印得出來,他也要私下買上百十來本?!?/br> 郭保吉出錢,買的自然不是書冊本身。 他雖是不去沾沈家的破事,到底同沈輕云同朝為官,又曾在馮蕉手下做過事,若是全然不管,給人曉得了,難免會拿來恥笑。 此時出得百十來貫錢——公使庫自然不可能收他正價,少不得半賣半送,得了名聲,也不用花幾個錢,如此好事,傻子才不做。 沈念禾一聽就明白過來,只笑了笑,并不說話,再讀一遍那契紙文書,提筆簽字,按泥畫押,眨眼之間便把“家傳孤本”賣了出去。 她從前去過家中印坊多次,眼看耳聽,對印書多少也有幾分了解,此時同裴繼安把細節一一說來,如何裝幀,每半頁多少列,每列多少字,行列間間隔多少,序言多少篇,排版如何做,留白幾寸,留頭幾寸,說得仿佛當真有那樣一本手抄一般。 又道:“卻不曉得左近郡縣有沒有工歐體的先生?” 裴繼安仔細想了一回,道:“楊知州的叔父極善歐體,只是他年事已高,早已不接筆墨之事了?!?/br> 沈念禾思索片刻,問道:“卻不知那位楊先生有些什么喜好?” 第38章 哪里手抖了 數日后,楊府后園的小池塘邊上,宣州知州的叔父楊如筠正在認真喂魚。 歲數大了,精力難免就有些不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蹲得太久,等到重新站直起腰的時候,楊如筠的眼前竟是有些發黑。 他那小兒子立在一旁,連忙上得前去欲要相扶。 楊如筠搖了搖手,等到那暈眩緩了許多,才把裝魚食的空袋子遞給了從人,又對著兒子嘆道:“老了,不中用了,連喂魚的時候都手抖?!?/br> 楊老幺道:“大人正精神,哪里老了!” 這馬屁雖然敷衍,畢竟也是自己疼愛的小兒子拍的,楊如筠無奈道:“你這一張嘴,實在慣會哄人,若是做事能有這一半能耐,也不至于如此歲數,依舊舉業未成了?!?/br> 他說的是責怪的話,口氣卻并無什么怪罪之意。 楊老幺便陪著笑道:“百善孝為先,我雖舉業未成,若能一直守著大人,也算是做成了一樁大事!” 楊家出息的子弟多得很,并不缺支應門戶的,楊如筠年紀越大,越覺得養這樣一個孝順的兒子在身邊很養得過,呵呵笑了兩聲,也不再去說他。 見得日頭已出,父子兩人便趁著這一點暖意去了書房。 一進門,楊老幺就坐到了桌案邊上,把面前堆著的書信同拜帖一一讀給父親聽。 楊如筠仕途上波折并不少,他少年時一筆書法便十分出名,后來入了官,做過御史,也曾崇政殿說書,另被遣去偏遠州縣做過親民官,還有過十余年的戎馬生涯。 經歷多了,字隨本人,自然也就有了獨特的剛健風骨。 世人都識好歹,少不得拿了筆潤來相求,只是楊家家底豐厚,楊如筠也不缺這幾個錢,他年輕的時候愛惜羽毛,輕易并不貨字,老了之后就更不肯為外人辛苦了。 楊老幺把落款名字陌生的信件挑出來,粗粗掃了一眼,見都是求字的,便放到一邊,準備拿去給管事拒絕。 除卻這些,旁的都是熟人來信,卻不能如此敷衍。 他便一面給父親讀信,一面按著對方的口述書寫回信,讀到一半,卻是忽然停了下來,問道:“爹,你還記不記得上回二大王府上來信,問咱們討要屏風與中堂?” 楊如筠皺眉道:“若是對聯、題字這等小東西倒也罷了,屏風同中堂麻煩得很,最近天冷,我沒那功夫給他寫——那一處來信催了?” 又道:“況且陛下臥病,他一個做兒子的,不好好侍疾,哪里來的閑工夫求字!不要理他!” 楊如筠給太子講過課,雖然不曾教過二大王,教訓起人來,照舊分毫不讓。 楊老幺自應了,尋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回完信,不多時,卻是無奈又道:“何四叔來信,說是上回你答應他六十大壽的時候,要給他寫賀壽詞……” 這一回楊如筠倒是點了點頭,道:“確實有這一碼事,同他交代一聲開春再說,我最近手腳都有些木,拿起筆抖得很,也提不起精神寫東西?!?/br> 楊老幺一一應了。 桌上的信件已經攢了小半個月,數量著實不少,楊如筠久坐不耐,交代兒子道:“若沒有什么要緊的,你替我回了便是?!?/br> 楊老幺匆匆把剩余的信件過了一遍,翻到其中一封時,卻是“咦”了一聲,低頭仔細看了又看,半晌,復才遲疑道:“大人……平影閣那一處來了拜帖,好似那韓老爺有個后輩想要出一部書,欲要請大人謄抄付刻?!?/br> 楊如筠不悅地道:“這個老韓,越發不靠譜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也肯幫著遞帖子,他的名帖就那樣不值錢?” 說完這話,他猶有些不滿,只覺得自己受了羞辱,忍不住又道:“這有什么好問的,拒了便是——拿我當個抄書匠呢?!” 楊老幺卻是不應,猶猶豫豫地道:“大人……要不要還是先瞧瞧?” 一面說,一面果然把那拜帖遞得過去。 楊如筠雖覺得兒子十分不醒事,還是皺著眉頭接過了。 他先掃了一眼拜帖,見上頭文字雖然工整,卻少了幾分靈氣,忍不住便撇了撇嘴,然而等到翻到后頭那一頁紙的時候,卻是大聲“啊”了一下,整個人都坐得直了,一雙眼睛盯著紙上字跡,連眨也不眨,過了半晌,復抬起頭,驚聲問道:“這……這是哪里來的?!老韓竟是藏有這樣好東西,怎的從未聽他說過!” 楊老幺忙道:“兒子看那帖子,好似是宣縣的一個吏員拜的,說是有遠親來投,那親戚家中私藏的,此時拿出來給宣縣公使庫印書得錢,一為籌雅州軍餉,二卻是為了給他那遠親家人祈?!?/br> 又道:“帖子上說那書中有已然失傳的《杜工部集》補遺,我先還有些不信,然則一讀便知端倪——尋常人哪里仿得出來如此大才!” 另又問道:“大人來看,是也不是真詩?還是旁人假借名義而作?” 楊如筠雖是問了話,卻半點心思去細聽兒子回答,只盯著紙上的詩句看了又看,嘴里念念有詞,那頭也搖了又晃,晃了又搖,品砸半晌,也不去回話,只一味催問道:“那剩余稿子呢?” 楊老幺哭笑不得,道:“爹,人家這是家藏孤本,怎可能把稿子全數給來……況且還不曉得咱們肯不肯接!” 楊如筠把手中那一頁紙翻來覆去地讀了又讀,最后長聲嘆道:“若是我那老師魯直先生猶且在世,得了這許多詩,怕是要歡喜欲狂!” 又道:“拿了這樣的東西來,簡直是掐了我的命脈,怎可能會不接——幸而我有這一筆好字,才能得當先看到如此華彩辭句!” 又跺足道:“能抄此書,實是功德無量,便是早幾年拿得出來也好??!這一二年我眼睛已經不太好使,大字還罷,那小字若是寫得歪了,將來要被百世笑話的!” 一面說,也不管兒子反應,連忙去打鈴,等下頭人進來了,又急急吩咐道:“去搬得幾個大炭盆過來,務要把這書房燒暖和,再去尋夫人拿我房中柜子鑰匙,取那七香丸來此處點了,另有庫房里上回賀家送來的粗蠟燭,一并拿來書房給我晚間用……” 楊老幺雖然早有預料,見得父親這樣表現,依舊嚇了一跳,強忍著才沒有上前阻攔,心中卻是不由得暗想:大人原還說手抖,哪里抖了?我看那手穩得很哩,都要把鈴給拍歪了! 第39章 怕是個算盤精 且不說楊如筠在此處抓麻亂叫,又要提前三日沐浴焚香,又要更素食換新衫,文稿還沒拿到手,已是鬧得一府上下雞飛狗跳。 他也不去問今次那事主給自己潤筆幾何,更不管一部書共計十冊,字小還多,會寫的老眼昏花,看那架勢,怕是倒貼錢也要去搶著上了。 再說另一頭,沈念禾簽了契書,卻總覺得得裴繼安沒有經歷過,縱然有心,也未必能做好,是以不管所用的紙張、墨汁也好,拿來裝幀的紗線、分運時的裝裹也罷,樣樣都想要過問。 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插手,一來害怕傷了人的面子,二來擔心時過境遷,自己知道的再不像從前那樣對,反而好心辦了壞事,索性先行一一試過。 鄭氏脾氣好得很,又縱著孩子,聽得沈念禾一說,不僅馬上應了,還幫著在一旁搭手,很快就把各色紙張、材料從鋪子里買了回來。 沈念禾就按著尺寸,自己隨意雕了木板來試紙、墨,把紙頁鋪得到處都是。 如此一來,自然難免鬧出許多動靜。 謝處耘在一邊斜眼看了許多天,見她自己把自己折騰得團團轉,再憋不住道:“調墨、試紙自有印書的匠人去管,你在此處cao個什么閑心!” 談到正事,沈念禾就不能由他胡說了,只道:“敢問謝二哥,今次招這許多工匠師傅,公使庫給出多少銀錢?” 謝處耘一慣當自己是座廟里的鐘,敲一敲,響一響,打一下,走一步,乍然被問出如此細節的問題,一時有些語塞,卻也理直氣壯地道:“我哪里記得這等小事!” 沈念禾便同他道:“公使庫印書乃是征召,總共八個雕版師傅,十一個印書師傅,另有許多小工,從頭做到尾,也才要預支十三貫錢?!?/br> 又道:“才給這幾個錢,就不要指望師傅給你用心白做多少事了——征召工匠,衙門當中是有舊例的,三哥也不好大方得太過,我雖愿意私下貼補幾分,卻也不能蓋過衙門去,既如此,倒不如自己把事情試出幾分來,再叫他們去選,省時省力得很?!?/br> 謝處耘多少有些不以為然,道:“就算他們不上心,你一個外行人,再如何上心,又能試出些什么?” 沈念禾就引他到得檐下遮陽處的地方,從地面上撿起幾張正在陰干的紙片遞得過去,問道:“看這三頁紙,二哥覺得哪一張印得最好?” 謝處耘低頭瞥了一眼,本來打算隨意敷衍幾句,然則見得上頭印的字橫斜豎歪,點不成點,撇不成撇的,登時忍不住笑出聲來,道:“都不怎么好——狗爪子爬出來的都比你刻的這字好看!” 然而他笑完之后,卻也慢慢看出些不同來。 沈念禾頭一回刻版,手生得很,又趕時間,能做出個樣子貨來已經很不錯了。 可即便是這樣的樣子貨,配著同樣的墨,印在不同的紙上,結果卻大不相同。 頭一張紙明顯暈墨得厲害,不用仔細看就能瞧出那字畫邊上絲絲染染的,看上去十分不干凈。 第二張紙許是打漿不夠細,上頭還剩得不少粗糙枝梗的凸起,那凸起處不印字的時候還沒什么,一旦正好印在筆畫起始或者尾端的時候,就很容易卡墨。 倒是那第三張,一眼看去,好似沒什么區別,可一對比就能看出來它的紙質更為白細順滑,印出來的字也很吃墨。 謝處耘指著第三張,道:“這個好?!?/br> 沈念禾搖了搖頭,道:“這個太貴了,也不能要——最多做書面用?!?/br> 謝處耘只覺得荒謬,問道:“一刀紙才幾個錢?” 沈念禾就一項一項算與他聽,一刀紙多少貫錢,能做幾部書,剩余殘料賣回給紙鋪能得多少錢,如果每刀紙貴上一百錢,一部書的成本又會多上多少。 謝處耘聽得頭大。 沈念禾抿嘴笑道:“我原來也覺得印書簡單,原稿抄好了給人雕版付刻便是,后來才曉得,當真想要做出好書,又要從中得利,卻也麻煩得很?!?/br> “除卻內容,無論字體、排版、布局,乃至裝幀,都可以抬高書價,增加發賣之數,而筆、墨、棉紗繩等等,只要其中材料成本增加一分,攤到單獨一冊書上頭好似沒什么,一旦累加起來,就是個無底洞了?!?/br> 謝處耘若有所思,拿起那第二張紙,問道:“難道只能用這個,這又是什么紙,看著粗制濫造的?!?/br> 沈念禾道:“自然不行,那是‘還魂紙’,乃是將廢舊紙重新打爛回槽,拌入新紙漿二制所得,紙上有簾紋,質地、顏色不一……” 她在此處侃侃而談,點評起紙品、墨種,渾似了如指掌,順便還把各色成本粗粗計算了一遍。 謝處耘面上做出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好似自家只是抽空來此處瞄一眼,可那耳朵早已豎得尖尖的,一顆心卻更是如同被路過的鐵蹄來來回回踏了不知道多少遍,踩得都快爛了。 到得晚上,他好容易盼得裴繼安回來,也不敢說白日間被襯得如何孤陋寡聞,卻是急忙提醒道:“三哥,咱們公使庫印那沈meimei家中的書,紙、墨、繩等物定下來了不曾?” 裴繼安道:“我正忙著請人抄書的事情,另有協調工匠并騰出印制的地方,還未有空去管那一項?!?/br> 說完這話,他卻是有些奇怪起來,道:“這一向倒是長進了不少,從前不見你這樣細心過?!?/br> 謝處耘被夸得解釋也不是,不解釋也不是,只好又道:“是不是紙、墨什么的,不能光靠匠人報數,不然他們也許會從中貪數,最好還要我們自己慢慢選、算,得出最劃算的來?” 裴繼安點頭道:“是有這回事,一刀紙能做多少書,其中損毀多少都要有個定數,不能由著他們亂報,另有墨汁,濃淡都要試過了,一是為了印出來效果好,不褪墨、不暈墨,二是也可以儉省開銷?!?/br> 說到此處,他看了謝處耘一眼,問道:“這都是你自己想的?” 謝處耘臉上一紅,道:“不是我……”